“季前辈呢?”
“他出去找吃的了。”白儒飘雪说罢,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是一捧炒米,巴巴地望着他,“你饿吗?我还存了点干粮,可以吃。”
但是纪无双并没有什么胃口,他只觉得脑海里有一口大钟和一面大鼓在不停地对着敲,鼓声仿佛要他意识离体,钟声又在定魄镇魂,两厢角力下震得他头晕目眩。这时他方察觉自己又差点摔回去,白儒飘雪连忙扶着他。纪无双竟然感觉到从这个女子的手上感到了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气息,仿佛是被什么拥抱着,哪怕五感全闭也能触及。有风声呼啸,有水流脉脉,有歌谣喃喃,描绘着山川的律动,万物的生长。那一刻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又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耳边嗡嗡扰扰许久的声音竟然清晰了起来……
“……清明泽光,故称天尊;
白羽为衣,冠金曜兮;
筑西白山,麟龙盘栖;
以洁以净,名空域兮……”
纪无双腾地弹了起来,后背挺得笔直,好像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晰似的。却只听到白儒飘雪的声音,“……还没回来……”
“什么?”
“季问天大叔去了好久了,还没回来。”白儒飘雪道,“他往日不会离开这么久的。”
纪无双顿感不妙,“快,扶我起来,我们去找季前辈!”挣扎着起来的时候,脑海里针穿过似的疼,回声从左耳穿到了右耳:“……纪无双——无双——醒来——醒来——”
为什么,要醒来?
“……神曲星——醒来!醒来!醒来!!”
为什么,要醒来?!
“纪无双!不要忘记你是谁!”
“铛——”所有的声音最终凝结成一声钟响长吟,纪无双忍不住低吼出声——
我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纪无双!是纪无双!不要再吵了!不要再吵了!!
“……啊!!!”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慢慢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白儒飘雪惊讶地看着自己,而自己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看样子怕是已经青紫。
“……对不起。”纪无双连忙松开她,声音是掩饰不住的虚脱。白儒飘雪轻轻抚上他的太阳穴,闭住眼睛,吟唱着道:“没事了,没事了——”
“白儒姑娘……”
“好点了么?”
纪无双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他明显感觉到这个姑娘和以前不同了,但是却有另一种东西在吸引着自己。不是那种男女之间,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呼唤和包容,或者说,就是他未曾经历过的,却是每个普通人都经历过的,母亲的温暖。想到此处,他有些自嘲,他的寿命绵长,却一直混沌,冥冥中似乎找到了方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此时此刻却在一个不知敌友的女孩身上,感受到普通的“人”的一丝温暖。他的理智上在排斥着嘲笑着这种脆弱的依赖,可却又忍不住有些眷恋。
这太可笑了。
纪无双苦笑:“……好了。”
他转身走出栖身的小观,积年的灰尘浮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衣摆抚过坍圮的神像,阴影划过没有眼珠的半面残像,竟似目送着二人离去。
此时此刻,定安王府,内院里四王已齐聚,云襄王看起来目光涣散,时不时还咳嗽两声,他的夫人和长子一直在旁照顾他。平江王皮笑肉不笑地道:“云襄王看起来身体欠佳啊。”
临岳王道:“云襄之地离这里可不近,这一路上,怕是走得不太顺利吧?”
定安王哈哈道:“云襄到这里一路都是官道,怎么会不顺利嘛。”
众人互相看了看,哈哈笑起来。只有东江王等众人笑过才道:“临岳王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毕竟百姓鲁钝,不能理解刚刚推行的‘五籍制’,又有有心人教唆。听说路上的确是有贱民冲撞了云襄王的坐驾啊。”
半晌没吭声的云襄王这才慢吞吞地道:“区区贱民,乌合之众而已。吃酒,吃酒。”
平江王放下手里的酒盏,瞄着定安王,“也是,全都是有赖圣教之制,咱们才能来定安为王爷贺寿。”
定安王闻言咳嗽了两声,众人知他要进正题了,便看向了主位的寿星,“这些年哪,咱们这几个老兄弟,在南边着实,是不容易。今天老哥哥我,就说句真心话吧。”他的目光从细细的眼睛里探出来,缓缓逡巡了一周,肥硕的脸上堆出似真非假的笑跟面具似的,“受人协助,也是仰人鼻息哪。咱们,好歹都是称霸一方的诸侯王啊,看看现在,看看……给老哥哥我庆个寿辰,都得在这场边上布置重重防护,免得有的没的的来扫兴,唉!”
“说的是啊!”临岳王和云襄王附和道,他们都是从北逃过来的诸侯,全凭借着向圣教献媚才在大河以南站稳脚跟,如今得知圣教在岭南屡屡受挫,最先动了心思的也是他们。
平江王和东江王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在场五王里,他们俩的势力最弱,当初定安王最先屈服,他们尚且观望的时候,北边逃难而来的诸侯为了迅速收拢势力抢在他们之前屈膝,本来在大河以南根基并不差于定安王的二王便渐渐地势弱了起来。现如今事态急剧变化,他们二人不想落后,所以……
“老哥哥可是有了什么计划?”
定安王缓缓道:“大伙儿还记得蒲安王么?”
“宋鼐?”
“没错。”定安王咧开一个笑容,“不瞒各位,蒲安王为咱们送来了一封信,我看着,咱们的机会是到了。”
那信有三页,第一页上写的便是寰尘布武内部形式的变化,以及蒲安王想借阅天机一直铺垫的“还|政”而产生的计划。之后两页则是略微详细一点的描述,如何在目前自我架空但依然强悍的寰尘布武中布置棋子而后引爆,如何联系淮阳地的合作获得更多的钱财,如何选择傀儡,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之参与此事,人人都有从龙之功,人人都是开国元勋——况且五王为此已经准备地十分充分了。
“有了蒲安王这封信,我哪,就安心多了。”定安王笑呵呵地说。
当日晚,白天里贺寿的队伍,在路边凑热闹的百姓,纷纷换下了他们的伪装,悄然向圣教在大河以南最大的驻扎地,定案同辉堂潜去。而停在城外的仪仗队,也放下了他们花里胡哨的旗帜,抽出了藏在其中的兵刃。云襄王的客房中,三个人褪下了伪装。
“我还以为要骗的是圣教,原来要骗的是定安王。”左龙索悄声道。
“你这么绑着你爹,不怕被他打死?”另一个说话的竟然是周瑾。
二人看向穿着云襄王衣裳的季问天,老头正一脸愤怒地瞪着两个人,被下了咒术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左龙索撇了撇嘴:“我又没干坏事。要是云襄王那个蠢货在路上死了的事儿被捅出来,五王的会议就得完。”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左龙索道:“换上仆役的衣服,混出去。”
“那你爹呢?”
左龙索看了一眼季问天,“我下的剂量最多还有一刻就自己解了……”他支吾,“这里相比之下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至少今晚……”
周瑾无语,弯腰伸手拍了拍季问天,季问天猛地咳出来,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只是还不能动。可还没来及开口,就被周瑾一句:“季叔叔可不能随便说话,你现在是云襄王。”给噎了个倒仰。
“你们……到底想干嘛?”季问天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当然是促成五王会盟啦,他们还联系了大河北的蒲安王要起|义嘞,这事儿不闹起来,我怎么浑水摸鱼。”
季问天心中大怒,这哪里来的小娃娃大言不惭。
“五王的队伍都在路上啦,云襄王半路死了,剩下的事情只能我们代劳。大概明天傍晚,在定安的圣教主殿明光堂就会被包围,是谈还是打,就不是我要操心了。”周瑾笑了笑,伸出一根指头,微微歪头,颇有几分少年人的调皮,“我知道大叔是和纪无双一道行动的,我专门留一张传送卷轴,一会儿您就可以自行离开去找纪无双,把五王联合攻打明光堂的事情告诉纪无双。另外一定要告诉他,圣教会请来他们的真神圣灵,所以不论蒲安王的协助是不是足够,对圣教的逼迫都是不会成功的,而圣教的反扑,可能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目的?!”季问天立刻察觉出周瑾抛出的陷阱。
但是这个看着十六七的大男孩按住他的肩膀,诚恳道:“当然是不希望死那么多人。”
“外围的事情我和左兄都有布置的,大叔您放心吧!”周瑾撂下这句话,就和左龙索一起没影了,留下了依旧一头雾水的季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