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城的城主……是那个圣教扶植起来的?”
“你是章武韬义的盟主,难道还要来问老儿么?”老人面上的褶子也没能盖了那双精亮亮的眼睛,“你要是查吸血鬼,我给你指点指点。派些手下,去城里划出去的贫民窟看看。章武韬义是收了不少流民,可流民被你们收了,那谁来替他们打仗干活?所以你看着这两年流民少了,多半都是根本出不去。”
纪无双沉默,他不是不知道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人,准确的说,他没有心腹。除了莫涉心,他几乎没有一个可以放心交托的人,南风不行,步云山庄的人,也不行。此时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死对头,葬魂皇身边亲近的人,几乎无一不是跟着他从沉域一路杀出来的。寰尘布武进入中域之后确实收拢了不少势力,现在其内部也不再是纯粹的沉域出身,然而,相比起大河之南的他们来说,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藩一门派,门派下林立,再组章武韬义,简直乱成一团麻,扯不清也理不清。
栾半月不知和白儒飘雪在捣鼓什么,这时传来叮叮咚咚的拨弦声,琵琶声切切,箜篌响余音。
“乐师傅也不是一般人。”
“你以为小老儿是什么人呢?”乐师傅瞥了一眼纪无双,“莫以为这世上有些能为的就一定是什么来头的。老儿不过是活得久些看得多些,明白一个道理罢了。”老人的声音透着嘶哑沧桑,字字嘲讽,细听却不是那么回事,“甭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路边乞丐,到哪个地界儿就得按那个地界的规矩办事儿。要是看规矩不顺眼,要么找个顺眼的地方去猫着,要么够本事就掀了自个儿定规矩。没那个雄心和本事,就安分着些吧。”
和着尚且有些生疏的配合乐声,纪无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接下去。
“年轻人,”乐先生向后一靠,几乎躺在了椅子上,闭着眼睛道,“趁着年轻,还来及,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好了。中域到底也不能靠着外头来的人,再怎么着,也比不得自己人当家作主来的舒坦。”
晚间的时候,纪无双收到了莫涉心的回信,头一句就是:“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还是敌人的地方你到底在搞啥呀!”而后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在令狐家的见闻,比如令狐家那个风采张扬的大小姐,比如灭剑阙那么多兵器却没有一把剑。比如那个冷面大叔简直就是个没嘴□□,守着天鹅之姿的二小姐,就成了那啥想吃那啥的肉。最后又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八卦,信上讲不清,准备亲自过来诉说。
纪无双:“……”
他这一次千里大传送惊悚了整个南武林,当即就有人要去林源城查探,但传来的消息,洋和尚们的圣女驾到,雷厉风行处理了一批尸位素餐的败类,将贫民窟的老百姓安置出来。纪无双鞭长莫及,心道大约想查的东西是很难查到了。
莫涉心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后面乌泱泱跟了一群人,还包括灭剑阙一定要她捎过来的高手。那丫头见到纪无双的时候拍拍胸口表示“你可吓死我了,还好没事。”而后拽着他找了个僻静的物资,劈头盖脸一堆车轱辘说得奇快无比还不带换气,听得纪无双也是一头雾水,忙道:“你慢点说……”
“啊呀……就是,冷家的少爷从小就不太收他家欢迎,也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让他他娘不是他亲娘,是没得冷家的继承权的,炼影秋光也要还回去的。他追查之下发现自个儿亲娘是隔壁令狐家的任氏夫人。那女人曾经想认他来着,还告诉了他令狐家二小姐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这冷家少爷可是给惊着了,也当真是心狠,觉着出身不干净,竟然将亲娘杀了准备自杀,还写了遗书让令狐二小姐接了他的继承权。于是写了他一封拜帖把令狐二小姐给诓上了炼剑山庄,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来着,结果这又不知道为啥没死成。你说说,这我娘不是我娘,你娘不是你娘,搞半天……原来是冷家主那个老没羞的死鬼赚大了嘛。”
“……莫涉心,”纪无双头疼,“你不觉得你关注错了重点么?”
“我们查到了,和你同行的有两个人,除了白儒飘雪,那一个叫做栾半月对不对?”莫涉心眨眨眼,“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猜到是谁了。”
“半月……他的剑是炼影秋光,同名的剑式中有两式为一对,‘落野飞星,弦虚半月’,所以他就是冷家少爷冷飞星。”
莫涉心点点头。
“嗯……那灭剑阙的那两个人估计是来寻仇的吧?”
“那是他们的家事。”莫涉心摊手,“和我,和你,都没什么关系。”
纪无双摇摇头,“冷飞星比我们想象的要警觉的多。我昨天基本上已经和他摊牌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说的么?”
“怎么说的?”
“他说,‘冷家……已经不存在了……’”
白儒飘雪婉拒了同行会南方的邀请,她要在这里等乐师傅给她做的琴。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前放着那把古怪的大琴,拨弹有箜篌,弦拉有胡声,调转可成筝,闲点三弦音。
“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白儒飘雪觑着纪无双离去的身影,唱着对方已经听不到的曲。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她心中暗暗道,其实冷家的故事,她是知道的。那个女人仿佛雨里一朵合欢花,既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也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只孤身一人在灭剑阙的小院里,夜独卧,夙自坐。孤孤凄凄,面对着儿子的质问,最后,扑在那炼影秋光上,血簌簌地落。
“那是灭剑阙,最后铸造的一把剑呀……”
冷飞星躺在树上,莫名想起了……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直到现在,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逼杀了亲娘,还是亲娘发了疯。
上一代的事,分说不清,下人们吃着主人家的饭,揣着地是个看热闹的心。谁当真管过他冷飞星怎么想的?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养父母固然没亏着他,但到底不愿意自家的产业落在别人手上,哪怕是冷家招赘一个,也比给了他这个,明知血统不正,还要装着是正的大少爷强。
而令狐家呢,他没资格跟令狐家要任何东西,何况令狐家,还养大了那个真正是冷家夫妇亲生的女儿。
被人怀疑了十多年的血统,骨子里就存着几分不被人容的卑恨,在那一晚,酿成了不容于世的怒,到底无法挽回了。
就当是破罐子破摔,他扭着脖子连冷家怎么灭的都不想知道——再知道令狐巧妩平安之后。
料到纪无双必然会叫来章武韬义的人接应,所以就及时离开,他倒不是多么算无遗策,只是那乐师傅神叨叨地塞了他一个纸条,说他印堂发暗,赶紧滚不要影响他老儿做生意。
“老不死!”冷飞星心里骂了一句,正烦,就听见一声孩子清亮的嚎哭,心道:“这是哪家的小崽子?”但一看四下里根本就不是有人家的样子,觉着弄不好是人牙子跑了小孩在追吧?于是就跃到附近的树枝上往下瞧,发现是一帮子凶神恶煞的追着一个老仆人,老仆人护着孩子,身上挨了不知多少刀,衣服都透了。
“啧!”冷飞星觉得更烦了,二话不说冲下去就敲翻了一排人,趁着剑气激起的雪雾将老人孩子一块儿带走了。
眨眼逃出去数里,还翻了一个山头,那重伤的老头彻底撑不住了,只能躺在地上捯气儿,而那小孩儿也开始晕晕乎乎的有些发烧,冷飞星急的直挠头。扯了片布包了雪来给那孩子,却只见巴掌大的脏小脸儿越来越红。
老人一把扯住了冷飞星。
托孤的事情,听说过很多,但是换做自己,着实没经历过。故而冷飞星面对着这么一对老小,傻了眼。
雪山之下,荒野之上,皇天后土都凝视着自己呢,仿佛都在问他:你一个不容于世的杀母罪人,有资格被托付吗?可这样的孤老弱儿,遭着不明追杀,眼看着老人就要不行了,你放着这孩子,是要看着他死吗?可你这染了血的手,托得起一个生命的重量吗?
“大侠啊!”那老人嘶哑着声音,气息微弱,“大侠,就算是行个善,积点德,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你若不收他,他还往哪里去,没有人肯要他了啊!”
冷飞星的身形颤了颤。
“大侠……我已经不中用啦,这世道吃人,大侠你……何妨给这孩子划条生路呢……”
冷飞星转身,跪了下来,握得住炼影秋光的手,却抖得如同筛糠,直到他惶惶然地接过那高烧不醒的孩子,方觉天地间有一无形的手,泰山压顶一般沉沉地压在了肩上,几乎都快站不起来。
而那老人已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