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疑惑没有掩饰,沈澜君看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竟然被气笑了,却也不敢用力拽白卿云,他看了一眼白卿云肩膀上嵌着的箭,此时月光通透,照得那伤势越发清晰,甚至在玄黑布料上蔓延的血迹也都照出暗红的颜色。
他眸中满是心疼,想碰又不敢碰,脸色难看得要命,仿佛受了伤的是他自己一样,勉强维持理智道:
“十一,先去把你这伤给处理了再走,这样行动也不方便。”
白卿云这才想起自己肩上还插着一支箭,一直这样也不方便,也没有反驳,任由自己被沈澜君拉到河边。
因这伤在肩上,箭镞穿透布料深深嵌入肉中,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奔跑,最先流出的鲜血早就干了,把布料与皮肉粘黏在一起,要脱衣服必会牵扯到伤势,可要处理伤口必须要脱下衣服。
沈澜君沉着一张脸,恨得要死,在心里给这帮私兵还有那幕后主使统统判了凌迟的死刑,转瞬这股恨意又变成了对白卿云的愧疚与怜惜,他用匕首砍去了暴露在皮肉之外的箭柄,幸好刀口锋利,削铁如泥,并未牵扯到伤口。
可下一步便是要脱下衣服,沈澜君一时僵住,想到若是他处理不善牵动伤口,箭镞在血肉里搅动引得十一成倍疼痛这件事,他的脸色就逐渐变得苍白,拿着匕首竟不知该如何下手。白卿云没有勉强沈澜君为他处理伤势,他知沈澜君这是关心则乱,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来就行,劳烦主上替我生一个火,我接下来有用。”
白卿云捞起一点河水,没有直接淋在伤口上,只是稍微浸湿被血粘住变得粗粝的布料,松开腰带,随后在沈澜君震惊的目光中直接脱下了上衣,将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的那部分衣服硬生生地撕了下来。
沈澜君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白卿云已用蛮力迅速地脱下上衣,本是稍微止了点血的伤口经过这般动作重新裂开,流出更多的鲜血。
此时没了衣衫的遮掩,那血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是刺目的红,躺在已经氧化在红褐色的旧血之上,宛如新开的艳丽红梅,而暴露出来的狰狞伤口因为肌肉本能的反应不自然地跳动几下,挤压着更多的鲜血奔流而出,沿着那蜿蜒起伏的肌肉线条汩汩流淌。
沈澜君看得是心惊肉跳,完完全全没有想到向来稳重可靠的十一在处理伤势上会这般暴力,他心中登时因为十一这般不爱惜自己生出怒其不争的怒火来,气急败坏道:
“十一!你怎么能……”
他话还没说完,白卿云就将浸湿了水的布料递给沈澜君,神色平静,道:
“麻烦主上替我擦拭一下背上的血迹,我的右手不便后折。”
沈澜君又硬生生将那口怒气咽了回去,憋得额角青筋浮现。
他心中懊悔,若是知道十一是这样处理伤口,那还不如让他自己来。沈澜君脸色黑沉,动作却轻柔地擦掉那些血迹,因为这是河里的水,没有条件煮沸,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但看着那因为鲜血溢出变得更加狰狞可怖的伤势,一时的恼怒也都化作更深的心疼,沈澜君忍不住低声道:
“你怎么这般莽撞?早知你会这般处理伤口,还不如我来帮你,真是反了天,十一,你平日可不这样,怎么对自己就这么能下得了狠手?你这伤我看着都疼,你还这么……是不是很疼?你脸都白了。”
沈澜君伸手轻抚白卿云的侧脸,看着那张如画的仙人面失了血色,心中越发难受,懊悔与愧疚的心绪交织在他的心中,宛如万蚁噬心般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痛,这支是恰好卡进骨缝里的箭,但若是其他地方呢……若是那些更致命没有软甲所保护的地方呢……
沈澜君并非第一次遭遇刺杀,也清楚十一之前也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势,十一并非一开始就很强,他刚到自己身边时也不过是一名十五岁的少年,出任务时也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可那时与这时不同。
他不是第一次直面死生之间的恐惧,但却是第一次直面永远的失去自己心爱之人的恐惧,若是十一死了该怎么办?死了,那便是阴阳两隔,世间一切金钱权势都无法令生者跨越死亡的界限,可笑他自诩为自己有千百种方法让十一离不开自己,将十一彻底留在自己的身边,可他却忘记了就算没有蛊虫的制约,十一依然会死。
而一旦十一死亡,就代表他将会永远的失去十一。
一想到这样永失所爱的痛苦,沈澜君就忍不住胆寒,从心中升出刻骨的恐惧,十一自年少起陪伴在他身边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他所有的时光几乎都被十一的身影所占据,对沈澜君而言,十一就像是他的一面镜子,是他最忠实的一道影子,人们常说镜子能够照出人的灵魂,而十一已经是他灵魂的一部分,若是失去了十一……
心脏上那些密密匝匝的疼痛开始变得愈发清晰,疼得几乎连心脏上每一寸血肉都被失去的恐惧所占有,死亡的阴影笼罩了他的心。沈澜君一直将十一视作他的,他以为只要他愿意,世间将不会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得到并拥有十一,而今日命悬一线,只要差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的结果令他知道十一不是他的。
若十一真的完完全全属于他,为何他没办法治好十一的伤势让十一不再疼?为何他要面对十一死亡而他彻底失去十一的恐惧?
沈澜君将额头轻轻靠在白卿云背上,避开伤口,然后阖上双眼,掩去心中波澜起伏的心绪,低声道:
“十一……你当时不应该救我,我有护心镜,就算受伤也不会致命,但你受了伤不行,你不能受伤……下次若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别顾着我了,先顾好你自己……只要你没事,我就会没事。”
白卿云意识到沈澜君似是误会了,当时那支箭目标本就是他的后心,且箭身上缠绕劲气,护心镜也无法阻挡,只有避开。白卿云没有过多解释,只注视着火堆升起,不甚在意道:
“不用在意,那一箭与主上无关,属下身为贴身暗卫,护得主上周全本是属下的责任,不必介怀。”
责任?仅仅只是责任?
沈澜君猛地睁开双眼,看着白卿云的背影发愣,他很想问问白卿云这般保护他,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那一丝微渺难寻的心动?可转而意识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资格。
他渐渐脸色苍白,仿佛流了血的是他自己。
原本关于那枚牵连两人性命同生共死的蛊虫,沈澜君是不在意的,甚至为自己能多一种手段牵绊十一沾沾自喜,可现在他发现那是自己完完全全在自作多情。
若是十一仅是出于活命的目的而保护他,他还有什么脸面自我感动式地要求十一先顾好自己?只要蛊虫在的一日,十一就必然会出于性命的考量而舍身保护,十一说这是他身为暗卫的责任……可这哪里是什么责任?明明是不得不这样做的枷锁!
十一愿意以命相护,而他呢?甚至根本无法做出同等的回报,只要作为母蛊宿体的他一死,作为子蛊宿体的十一必然也会死,既然这样还谈什么愿意以命相护十一,谈什么要十一好好珍重自己!
掺杂了太多桎梏因素的情感早就不再纯粹,一开始就是出自于利用目的将暗卫视作工具开始的关系又怎能从中汲取真心,那些自以为是的感动与牺牲在十一眼中岂不是另一种上位者高高在上的伪善?
“主上。”
听到白卿云的声音,沈澜君回过神,发现十一的声音一直都很好听,虽然清冷如碎冰珠玉,但并不冷漠。沈澜君沉默片刻,没有告诉白卿云方才自己的想法,掩饰自己情绪后道:
“怎么?”
白卿云将精钢匕首放入火堆中烤至通红,随后拿出,等刀刃慢慢变回原本的青灰色但还有着炽烫温度的时候道:
“请稍微避让片刻,我需要把嵌入肉中的箭镞剜出来。”
沈澜君:“……”
沈澜君闭了闭眼,差点骂出了口,去他爹的伪善,去他爹的什么回报,管他大爷的十一会不会误会他,看看十一这是打算干什么!是打算把箭头生剜出来,然后利用匕首的高温烫熟血肉达到强行止血的目的!这般疯狂的举动他怎么能下得了手!这真的是他所认识的十一?!他要是再不管管难不成要眼看着十一自己剜一块肉下来!?
沈澜君拦下白卿云的动作,咬牙切齿道:
“住手!我来给你处理伤势!”
由于箭镞已经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且方才已经削去木质箭柄,伤口虽是皮肉翻卷,看着狰狞,面上也只有一指节之宽,可沈澜君知道这只是表象,箭镞深埋入血肉,卡在骨缝,而箭尖大都设计有双排或者三排倒刺,勾住肉防止脱落。
要想伤害最小化地剔除箭镞必须要再划开伤口,一点一点把深埋在血肉之中的箭镞倒刺上勾着的肉丝给剔掉,可这样时间耗费太长,且过程极为痛苦,伤势扩大若是不能及时止血也会有生命危险,思来想去,十一那样直接用烧至高温的匕首把肉剜掉一瞬间把肉烫熟止血方法反是最好。
但这般刮骨疗伤般的做法又岂是常人能忍?
沈澜君愈想愈是心惊,心也就愈痛,眉头拧紧了,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使胸腔里翻覆的心绪平静下来,握着匕首的手重新变得平稳,知道还有追兵在后,不能犹豫,拖得越久越是危险,必须要快狠准地剖出箭镞。
白卿云的肩部与臂膀被沈澜君紧紧地缠上腰带,压迫伤口使流血速度放缓,他感到热烫的匕首尖端抵在皮肤上,刀尖与精钢箭镞摩擦的时候发出难听的金属兹拉声,沿着骨肉传导入耳膜,像是有一只铁老鼠窸窸窣窣地埋在他肉里啃他的骨头。
他的肌肉因为一瞬间伤口扩大的疼痛而生理性的绷紧,随后又凭借多年习武练就的超然的控制力,强迫自己每一寸因为剧痛而紧缩的肌肉放松,感觉刀尖切入皮肉之中,沿着金属箭镞的纹路小心翼翼地剔除被勾住的肉丝。
痛至极点反倒变得麻木,此时白卿云的鼻尖已经闻到淡淡的血肉焦糊气味,额上亦是因为疼痛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在月光下一照,宛如琉璃灯罩上蒙着的一层珠光似的水雾,冰凉湿冷,浑似那死在刀剑下的亡魂挥之不去的幽恨。
他听见脑中的系统因为惊吓倒吸一口凉气,发出抽抽搭搭的小声哭声,还有沈澜君压抑到了极点紧张的呼吸,这世界与他关系最深的一统一人都在为他紧张,可白卿云闻着那类似于肉烤糊的气味,还有闲心走神,想他现在果真是肉体凡胎,这人肉烧焦的味道与其鸡猪牛羊肉烧焦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反正都不好闻。
这厢沈澜君已是紧张得满头大汗,他知道这刀子一进去定是割肉的剧痛,因此动作放得极轻,生怕痛上加痛,但又不敢放慢速度,害怕自己多停顿一秒就会多延长一分白卿云的痛苦。
贴着箭镞刮肉时的金属摩擦声简直就像是一柄锈刀子贴着他的心刮肉,令他心阵阵抽痛,活似一条案板上的鱼被厨师手中的银线一片一片将浑身的鳞片都剔下,好端端的一颗心硬是在这仿佛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刻钟的痛苦时间里煎熬成血淋淋的狼藉模样。
等箭镞终于完完全全的取出来,而沈澜君也并未像白卿云先前打算那样直接剜一个血洞,而是尽力将伤害控制到最小的程度,那带血的箭镞掉落在地,沈澜君的面色亦是惨白一片,大汗淋漓,浑似丢了一条命后又捡了回来。
他强撑着给白卿云的伤口撒上金创药,用干净的布条一层一层的裹好,随后卸了力地坐在地上,看着白卿云像个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穿好衣服,好像刚刚受了剜肉之刑的不是他而是别人,甚至还好心地过来扶沈澜君一把,沈澜君没好气的拍开白卿云的手,道:
“行了,你自己伤都没好还来扶我,本侯爷我只是累着了又不是瘫着了,十一,你给我好好养伤,别又整出血来拆了又重包,回头我就把所有好药全部给你,你给我好好带在身上听见没有!别一天天动不动就挖肉放血的,你经得住折腾,我可受不住那刺激!”
他骂骂咧咧一通,还是气不过,绕着白卿云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别的伤后才放下心来,将留下的痕迹埋了,主动牵着白卿云的手往前走,口中低声抱怨了一句:
“他爹的,你受伤了老子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