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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历添新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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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无星,浓重的夜色铺陈在林石之间。隔着檐下细密的雨帘,依稀辨出远近深浅不一的山影。山静似太古,江霖高卧在吱呀作响的摇椅中,任由昏黄的灯光将新年的历书染旧。

弘光年间,景廷颁布《时宪历》,大有改定正朔、问鼎中原之势。宣帝又汲忌之,遂命时任五省总督的江永限期修订历法,以示国体之固。当年徐光启等人组织修订《咸嘉历书》,未及颁行而京师陷落。传教士安学仁滞留京师,明目张胆地删减历书中的宣朝痕迹,改名《西洋新法历书》后上呈景廷。鸠占鹊巢,南朝君臣徒呼奈何。好在江南人才未尽,格致院的学子很快发现了新历法中的一处谬误:虽然学界已有“天体如球,五星及地皆随日转”的共识,但是耶稣会士囿于“上主立地根基,使地永不动摇(注)”的教义,在推步历法时仍坚持“地性居中不动”,只用部分日心理论修正测算误差。江永等人无此顾虑,决心直接采用“天静地动”模型,重新测算日月五星行度。等到真正核验全备,已拖过好几个“两年之期”。永康十一年,宣帝启垣驾崩,摄政王林世炯继位。他下诏次年改元绍武,施行最新历法,未料意外中毒身亡,继之以唐桂争立,乘舆迁播,启塞亡命于异邦,宣祚终结于蜀府。不久之前,四川、云南总督衙门发布公文,于明年正月正式改用新历。新历名为《协和历》,取《尚书》“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的恢弘大义。

“元年春王正月。”江霖下意识念出《春秋》的开篇。“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注9)”,他隐隐感觉到,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到来。

一道人影倏然钻出暗夜,轻盈跃进檐下。赵晋先将从格致院学舍中搜刮来的剑南春和花生、香干摆在桌上,方才解下被雨水打湿的斗篷,“原说带你到锦屏山观星,谁知天公不作美。好在有酒可饮,今晚便不会虚度了。”

“风雨萧瑟,如苏氏兄弟对床夜话,是桩乐事。”二人酒碗相撞,灯火在涟漪中散成碎星。见江霖一气饮下小半碗美酒,赵晋好意提醒道,“天寒酒冷,慢些喝,免得伤了胃肠。”

“表兄说的是,在下得意而忘形,令冷酒凝于五脏,甚为失悔,”江霖笑道,“只因今日初闻喜讯,张公苍水得乡人援助逃脱景狱。东南义气犹存,大事可为。”

离乱年岁,人心险于山川。两三句话的消息,也必须托付可信之人,通过口口相传、层层加密,历时一月有余,方递至江霖手中。赵晋听闻,拊掌叫好,“张公得脱,是天佑我华夏!不知他日后作何打算。景廷迁界禁海之令甚严,若要远渡台岛,恐不易吧?”

“张公现在闽南万氏兄弟处歇脚。先前景军入掠,洪门伤亡惨重,近来时局稍得安定,才重又派人前往成都,请乞刀枪、饷银,共谋反景大业。”

南京沦陷不久,游僧万五达宗在闽南秘密创设会党,对外称“天地会”,对内称“洪门”。洪门中人皆以“反景复汉,顺天行道”为号召,与川滇、台海势力桴鼓相应。“汉人失土而为洪,何日九州一统,复‘洪’而为‘汉’哉?”

“安史乱后,唐廷益衰,至代、德之际,吐蕃猖獗,连年侵谋境土。宰相李泌上疏,请和回纥、南诏、大食、天竺诸国,共轭吐蕃,日削其力。今萨景势盛,未可仓卒争锋,何如川滇、陕西、台湾、江南、塞外五方合纵,分敌虏之力,令其左支右绌,自耗而弊之?待其中央失控,我自可出兵直捣黄龙,逐鞑虏于千里之外,”赵晋的盛情推却不过,江霖只好捡了颗走油的花生扔进口中,“表兄当年出使吐蕃,桑杰今日回拜四川,皆由于此。吐蕃鞑靼同气连枝,眼下活佛圆寂,准部艰难,彼求诸我甚于我求诸彼,同盟之事,不过听世伯一颔首耳。”

鞑靼诸部素奉黄教,皆以吐蕃活佛为宗主。咸嘉十四年,漠西厄鲁特——即瓦剌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征伐青藏,推翻统治吐蕃的辛厦巴家族,奉请五世活佛掌之。两年之后,瓦剌准噶尔部领袖巴图尔六子噶尔丹出生,被认定为高僧呼图克图的转世,自幼前往吐蕃,追随活佛研习佛法。他二十三岁回到故乡,六年后汗兄遭人暗杀,族中的叔伯兄弟更相诛伐,最终是噶尔丹脱颖而出。接任准部领袖的他胸怀大志,次第称霸瓦剌,征服西域,进扰漠北。活佛与他前有师生情谊,后则同利相好,面对景朝在塞外势力的扩张,决心联合对抗,确保自己在吐蕃和天山南北的权威不受侵犯。中原事务繁杂,已让元烨焦头烂额,他对鞑靼采取羁縻统治,唯吁各部和平共处,并不多加干涉。即使噶尔丹以“调解喀尔喀内部矛盾”之名行挑拨离间之实,借机侵略漠北牧地,雍熙帝也相信了那一套“喀尔喀土谢图汗背弃和盟,自取灭亡”的说辞,暂时不动刀兵。然而示之以宽,非不制之,他缩减准噶尔贡使的人数,限制噶尔丹通过朝贡获取的资源,并在没有汉人、鞑靼人参与的情况下与罗刹签订《尼布楚条约》,要求罗刹人不得为噶尔丹提供援助。去年五月,漠南鞑靼与内附景朝的喀尔喀部族首领在多伦淖尔举行会盟,元烨接受土谢图汗等人朝见,以景朝规制颁赐各级勋爵,并将喀尔喀三部与漠南蒙古一例编旗。从此以后,喀尔喀蒙古正式臣属景朝,而雍熙帝作为他们的宗主,也获得了出兵向噶尔丹夺回漠北的正当名义。

反观吐蕃和准噶尔,形势却急转直下。五世活佛于年初圆寂,为防止景廷借操控转世灵童的选立干预吐蕃内政,破坏与准噶尔的联盟,摄政桑杰奉活佛遗命隐瞒了他的死讯,同时暗中寻访六世活佛,将其秘密抚养成人。准噶尔连年征战,又遇疫疠、饥荒,物资严重短缺。噶尔丹的侄儿趁乱反叛,占领哈密、伊犁等地,将噶尔丹孤立在阿尔泰山以东。走投无路之下,桑杰将目光投向横断山脉的另一侧,敌之敌即为友,他亲造四川,正为说服总督煜阳,答应与吐蕃结盟的请求。

“活佛灭度之事极密,是桑杰泄露于你的?”

“景廷密报,元烨已疑活佛身故,正遣安北将军佟允文及鞑靼官员往核之。我见桑杰微服来川,想来此事不假,”中原逐鹿,各方皆遣间谍探知敌情。江霖与东南义军关系甚密,拥有景朝的消息渠道也不足为奇,“我欲同他前往陕西,争取李默的支援。顺朝在甘州设有重镇,可就近提供兵马粮饷。桑杰尚存求援罗刹之心,待我循循劝之,限干戈于域内,免回纥掠唐之祸也(注10)。”

“长安妖氛屡炽,何去为?同云——你莫不是在躲我?”

江霖对他的坦诚颇感惊异。赵晋一向临事不拘小节,却对人性幽微与权势升降十分敏锐,若是直接否认,反倒显得虚伪。江霖沉默着听了会雨,开口道,“我不会与赵蓁成亲。”

“我不是——”

“表兄,我们是同心一体的,炎黄子孙,都要是同心一体的,”江霖摆手打断他的话,“安史乱后,山东奥壤,悉化戎墟,终李唐一朝,不能归河朔于周道王化,此华夏百年之悲也。我去长安,非仅为援蒙攻萨、弱彼而强己,更为与顺修好,分灾而共庆。山河破碎久矣,礼乐隳堕久矣,生民蒙辱久矣,存亡之会,岂敢待哉?”

“总有一天,我们会建立一个远超大唐的煌煌盛世!”

江霖侧脸看向表兄,灯光之下,赵晋的眼睛格外明亮,“兴亡百姓苦,光华郅治之事,不必贪一日之功。能够安社稷于盘石,苏生民于困厄,便好了。”

雨停了,两人踩着积水下山。回到城中时,天边刚翻起一抹鱼肚白。

小厮睡眼惺忪地打开府门,道了声“少爷,表少爷”,又打着呵欠转身离去。府中一片沉黯,唯东隅的客房中烛火未熄。赵晋吸了吸鼻子,直接推门而入,“哈,这么多书。董二小姐莫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做得个两脚书橱。”

“那也比某个酒囊饭袋强上千倍百倍。”

赵晋哈哈大笑。董磬从堆积如山的书后走出,与赵、江分别见礼,“早不如巧,花生乳酪想已放凉,正好请你们一起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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