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玄武值神,宜打扫、祭祀,诸事不宜。
少林寺山门后,台阶前,名震江湖的百晓生丧命于此,鲜血染红了积雪,洒扫的僧人收敛了他的尸身后,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这里清理干净。
林仙儿已经被点了穴道,带下去看管,等着受害者的亲属前来,她走时犹自笑个不停,配合着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唬得僧人都不敢看她。
还有一个人。
少林寺派出弟子去搜寻逃窜的龙啸云,他走时未曾解开身上穴道,只以脚力,绝逃不远,安排人前去追锁的心眉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他,结果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几个弟子才带着龙啸云的尸身回来了。
龙啸云也死了。
他死时的神情讶异、痛苦,似乎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下手。
心湖方丈的伤势未愈,心树的病也熬不住,两人都已经去休息,心眉带着心灯、心烛两个师弟等着消息,此刻三人都颇为意外,心眉沉吟片刻,还是让弟子去通知了在客舍休息的李寻欢等人。
李寻欢和林诗音相互掺扶着前来,看着地上龙啸云的尸身,久久不语。
带回尸体的僧人道:“杀人的是一伙闲散江湖人,打头的那位双目失明,他们说,他们从各地赶来,聚在一起,听说李探花一行人到了少林,想要前来拜会,是为了见一位叫做‘铁传甲’的侠士,结果在半山腰上见到了逃窜的龙啸云。”
“那位易檀越说,他们认得龙啸云,又听说了兴云庄内的事,当即就拦下他,本想活捉带来少林,可那龙啸云——”
僧人说着,顿了顿,瞅向李寻欢,李寻欢见了,叹道:“小师父但说无妨。”
那僧人也轻叹了口气,继续道:“那龙啸云也认得他们,对他们说,李寻欢和铁传甲在山上,让他们去寻仇,放过自己一马,那几人中的一位女檀越脾气暴烈,听说此言,大骂龙啸云是个无情无义的......嗯,要与他动手,没料到龙啸云竟被封了穴道,没有内力在身,一击就失了性命。”
僧人毕竟有清规戒律在,不愿犯口业,把那些个骂人的脏话都含糊带了过去:“那位易檀越说,龙啸云虽然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但毕竟是李探花的结拜大哥,他们杀了人,今日就不好再来拜会了,但杀此人,他们绝不后悔,无论李探花要不要找他们寻个说法,他们都在山下等候。”
李寻欢猜到了那些人的身份,中原八义以义气闻名江湖,他们为了结拜大哥的死能苦追铁传甲多年,自然最厌恶背叛兄弟的人,但这般果断行事的理由,李寻欢也能猜到几分。
中原八义觉得自己兄弟欠了铁传甲的恩情,李家又是铁传甲的恩主,李寻欢被龙啸云设计陷害,却因为结拜兄弟的缘故和救命之恩,无法对龙啸云出手,如今龙啸云逃出生天,还想着祸水东引,总是后患,不如由他们来动手。
他们没有说出这份心思,是不想要李寻欢和铁传甲觉得这是一种回报,没有杀死对方的结拜大哥作为回报的道理。
李寻欢当然不会为了龙啸云的死怪他们,中原八义秉持了自己的义气,是龙啸云的行事犯到了他们眼前,若真要问一个根由,根由还是在他自己。
少林寺腾出了一件屋子陈放尸体,龙啸云和百晓生都放在长凳架起来的木板上,用白布盖着,寺内的僧人在交代完前因后果后,就离开了,只留下两人和一盏幽幽的孤灯。
林诗音靠着李寻欢,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非常悲伤的,她性格内向,一生中相交的人很少,龙啸云曾给她很多安慰和帮助,自己一度想要将终生托付给他,他们之间哪怕没有爱情,也有恩情和友情,可或许是之前激烈的争执将自己的情绪都燃尽了,她现在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只觉得山寺的夜晚很冷。
良久,林诗音轻声道:“我想这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你犯过错,我也犯过错,每个人都是一无所有地来到世上,一点点学着做人,就像咱们年幼时学着写字,弹琴,做文章,总是要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但错误和错误之间,也有分别。”
李寻欢道:“我明白,有的错误犯了,是可以改正,可以回头的,而有的错误一旦犯下,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只能一错再错,尤其是有人因此死去的时候,人的生命是如此宝贵,逝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大哥他,实不该参与梅花盗之事。”
说到此处,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笛声,李寻欢凝神听了片刻,迈步走出屋子,两人踏着薄雪,循着笛声而去,有暗香盈盈清逸,就见一棵刚开了花的梅树下,穿着青衫的男子吹着一支竹笛,阿飞站在他身边,怀中抱剑,抬头看着梅树,似乎正在数树上开了多少梅花。
李寻欢上前道:“顾兄好雅兴。”
林诗音道:“除了他,这世上大约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吹得出这样的曲子了,灵动飘逸,淡泊高邈,清冷得好像一丝感情都没有,可真正听进去后,又觉得苍茫沉静。”
李寻欢叹道:“圣人忘情,这个‘忘’字的精髓在于得‘意’,人生于世,要能挣脱自身的喜怒哀乐已是艰难,何况是从中得意而忘,逍遥超脱。”
说到“圣人忘情”四个字,便不免想到它的出处,正是伤逝篇,一时间,李寻欢和林诗音都沉默下去。
换回了男装的顾绛放下竹笛,悠悠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忘情不易,但最末流的却是无情之人,忘情与无情之间,倒是情之所钟者,常在诸位。”
李林二人知道他这是打趣他们用情过深,哑然失笑。
阿飞却沉思道:“无情不好吗?曾有人对我说,只有无情之人才能不被情感牵绊,而且这世上功成名就的人,大多冰冷无情。”
李寻欢没有反驳这句话,只是问道:“你自己觉得呢?”
阿飞道:“我出剑时越是清醒冷静,不带半点感情,越是迅疾,我也曾想过,若是能一直这样专注就好了,可我做不到。”
顾绛忽然道:“我知道一个近乎无情的人。”
阿飞好奇地问道:“是谁?”
顾绛回道:“上官金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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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金虹是谁?这个问题江湖上几乎人人能回答,他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高手,用一双子母龙凤金环,犹在小李飞刀之上,仅次于天机老人。
可要再进一步,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很少有人能回答得上来了。
阿飞抿着嘴问道:“龙凤金环比小李飞刀还要厉害?”
顾绛道:“百晓生这个兵器谱排得缺漏颇多,但前三甲,在如今的江湖中,是说得过去的。只是孙白发、上官金虹和李寻欢之间的差距很小,几乎可以说没有,高手过招,生死一念,不见得能说准谁比谁强,但只论招式,上官金虹的确比李寻欢略胜半筹。”
阿飞认真地听着,他知道自己独自在雪原上长大,对江湖和武学都存在很多常识上的缺损,能有李寻欢和顾绛这样的眼光极高、经验丰富的人指点,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李寻欢和林诗音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其中包括龙啸云的丧事,阿飞本打算继续游走江湖,磨砺剑法,却被顾绛的话触动,跟他一起来见上官金虹。
“你这选择很是正确,万一他死在我手上,你就错过见识这位绝顶高手的机会了。”
阿飞道:“你这次是要去杀上官金虹?”
顾绛笑道:“不,我没打算杀任何人,只是他这个人唯我独尊,十分难相处,若是见到我,多半要动起手来的,而那时候的我也很少忍让别人,到时候免不了要出现死伤。”
阿飞道:“他难道看不清和你的差距?”
顾绛道:“看得清又如何?”
阿飞道:“他若看清了,就该避免和你动手,如果你要杀他,他就该尽全力逃走,毕竟无论如何,人都要活下去,才能谈及其他。”
这个少年人拔剑时一往无前,说起避战和逃命,也坦然得很,这些是他在雪原上生存的智慧,它与怯懦无关,只是客观的衡量进退。
顾绛笑道:“但那一日,李寻欢陷入围攻,你明知道带着三个没有武功的人,自己很可能也会丧命,却依旧没有独自逃走。”
阿飞道:“如果我逃走了,那我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只有带着你们一起离开,我才能活下去。”
顾绛道:“因为你把情义看得很重,比自己的性命更重。”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上官金虹也把一些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顾绛道:“对他而言,权力比什么都重要,因此他可以舍弃多余的感情和欲望,只为这种掌控一切的权欲。所以哪怕明知道不敌,他也会试着向我出手,尽力寻找我的弱点,以求在他重出江湖时,不让任何人超出他的掌控。现在的他还能输,就像他曾输给孙白发,但当他再出江湖时,就决不能输了。”
阿飞问道:“他既然这样难以相处,你又为什么要见他呢?”
顾绛道:“因为我想见一见龙凤金环,很多年前,我曾听一个人对我说起过龙凤金环的厉害之处,我便一直想见识见识,却始终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