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戚环死的那日,他供述出的东行会于云州的三大仓的地图,方放到桑珏面前的案牍上。
一具尸身,满城喧哗。
僚牧带着桑珏的意思与方岭通过气,没有遏制的流言愈发甚嚣尘上。
桑玉夕近日安置在戚宅中,她不笨,红燕娘教她悟出了兄长三分意思,她便能借这戏台再唱七分。
她教迎关郡的女工儿童来戚宅帮工,将运到戚宅的布料棉芯,缝制成冬衣,送往长横关。
女工们来时需报备家中人数,可为家中每人领去一件冬衣,而后每日做工,可为家中领一餐饭食,每三件冬衣,可换取些物资。
儿童年纪大些了,若是平日里勤快干活的,帮忙劈些柴火,放粥施饭,浣衣等杂活,便管一日三餐,再结余些工钱。若是年纪小的,愿来帮忙,打扫打扫院子,洗一洗锅碗瓢盆,事务不多,没有工钱,却也是来一日便管一日的餐饭。
她为人亲和,说话轻慢却有条理。她漂亮又细致,如一弯明月,落在人群中间。
便谁都敬慕她,众人都甘愿簇拥在她的身边。
这样关头,事务都由他人去做,桑珏与项伯臻只静待发酵,便反不再出面。坐镇宅邸中,翻着时岁安呈上来的账册及书信,与戚环供出的仓库地图。
桑珏坐在案牍前,时不时下笔着两字。
外头稀稀落落的飘着雪,细看去,且还有几分微微的日光,像琉璃盏折射出的盈光,细碎。而项伯臻坐在窗下,支着头,下一盘未解的残局。
毛笔在空中顿了顿,点滴墨汁顺着笔尖落下。
纵有百般要操劳的事务,此刻竟也都不觉得多么劳神。那一点破碎的微光落在棋盘上,下一刻,项伯臻手中的棋子亦落在那处。
“玉成,专心些。”
像是做了一个极轻短的梦,桑珏恍惚了一阵,对上项伯臻带笑的目光。
方才滴落的墨迹顺着竹简边淌到了桌案上。
或是外头景致正好,桑珏想起身,到对面陪项伯臻下完这局残局。
于是他起身,坐到项伯臻对面,执起一枚白,落定一处。
“我方才在看时岁安呈来的账册。”
“琳琅满目都是虫蛀出的洞,只看得人心慌。”
项伯臻随手落下一枚黑子。
他在等桑珏的下文,可桑珏手中捉着白子,“唔”了一声,也就没什么下文。
其实也不必有。
自古以来,贪墨那点子事其实都大同小异。人心说来怪也是怪,孔窍诸多,却费尽心思,图谋的东西竟没有半点新意,抛却了贪得失三字,全无了第四样祸根。
桑珏的白子这一次迟疑了片刻。
可他甫一落下,项伯臻便又随手跟上,偏他这随手一落,白子又显疲态。
桑珏怔然,将手中棋子放回棋钵。
项伯臻起身斟了杯茶水递给他,站到桑珏身后,替他落下一白。
“这是前朝宰相樊老先生留下的局,樊老与项氏有些交情,赠遗了些东西留在项氏。樊老于棋艺一道,可堪国手,我自幼研习这本棋谱,而玉成你半道入局。”
“棋艺之间,你我的差距其实本不至此。但在这轮残局之中,你看到的还不够多。”
“而能看到的,其实都不可怕。”
棋盘上,黑白交错。
项伯臻果真如同他说的般熟稔这残局,摸出几颗棋子,又是几手交锋。
桑珏看着他落子,若有所思。却忽然听见项伯臻如数家珍似的,报出几个名字,“迎关郡戚环,河东郡张毅,白陇付散云,萧东的安家。”
“这些都是小卒罢了。马头帮、东行会,你都看见了,那令你不安的还有谁?”
“屯田郎中王氏?还是金部员外郎曲氏?亦或者…工部侍郎陆氏?”
项伯臻看了一眼桑珏,“看来是陆氏。”
“工部侍郎陆彤,于时厉光上任第二年与其来往,时任五品水部郎中。”
项伯臻说的太精准。
阴册还在他的案牍上,若不是桑珏可以确信,那便定然会认为,项伯臻看过那本账册了。
没有一个名字是多余的。诚然这些个名字并不是阴册之中的全部,可却足够直击要害——若伥鬼也要分个一二三等的话,这些个绝是个中一等。
项伯臻的本事,桑珏是知道的。
可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身边敛目息爪太久,便容易忘却了这是头狼中的头狼,鹰隼中的海东青。他仰慕他,却也从未触及过项伯臻的边界。
从储君而言,他仿佛应当戒备这样一个人。
但桑珏不会。
他索性将阴册取来,递到项伯臻跟前。
“是,陆彤。大煜八年中,你看这里。”桑珏的手指划过几条账目,“我记得大煜八年那时,陆彤应是…”
桑珏默了片刻,项伯臻接上。
“大煜七年,陆彤奉王命,下戍州任河务使,督查长罗江大堤修建一事。”
没有明言,可那一瞬间他们想到的无疑只有同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