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阿勒河水面上结出冰花的时候,半个大煜下了纷纷扬扬极大的一场雪。
这不是场好雪,照着来年,也未必便是丰年。
冷的入骨的风随着鹅毛大雪,只簌簌的往下落。
兰沚踩着雪停在门外,说:“时岁安方才醒了,茹先生说能醒个片刻,叫了人来同殿下说。”
桑珏正同项伯臻坐在案前,他翻着桑岚遣人送来,各地呈上的过冬事务。项伯臻就坐在他的对面,拿了本军书,卸了半身力,懒靠在椅中翻看。
闻言,桑珏笔下顿了顿,想起僚牧近日仍在郡守府帮忙,未抬头,只问项伯臻:“迎关郡近日如何?”
项伯臻手下军书翻过一页。
“城外流民拖到入冬还没解决,境况急转直下。他们短暂的安定只到第一场雪落下之前,而城中的屋舍还没建好。”
“这几日,这两人是为此事疲于奔命。”
桑珏对这二人也算看透了八分,蘸了笔墨落下最后一行小字,将书简移到一边。
“方岭粗中有细,但想的太少。但僚牧呢?他竟也能被此事困住?”
项伯臻从军书里抬头:“游鱼困水,自有蹊跷。若非有人刻意在其间作梗,此事也不至于拖到此时。”
搁笔落在砚台边,桑珏瞥了一眼门外,方才落在门上的影子已然消失不见。
兰沚是机敏的,燕晚归教给她的一切,是都足以与她的野心相提并论的本事。桑珏的话不止是问项伯臻,也是说与站在门外的她听。
想来兰沚已去通传僚牧,比起手头事务,更要紧的却是时岁安那头,
“无妨,此事我有些想法,等见完时岁安,僚牧亦在,届时再议。”
“走吧,臻彦,我们先去看看岁安如何。”
……
时岁安的脑子昏沉。
混在脑内的,是众多杂而不一的声响。
他听见火燎灼皮肉的声音,父亲坐在上首,有人咳嗽。
活生生的烧死,痛吗?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如同偶人,他们为何可以一言不发,为何可以如同生于火焰般?又归于火焰?!
有人拽着他走,有人推着他。
他只是看着父亲,父亲就坐在那里。他已经看不清父亲头上悬挂在厅前的书画题字为何,烧毁的墨痕混着火星与木灰,像是无声的爆鸣,或是坟前溅起的泪。
——他在迈出大门前醒来。
空茫茫的一阵白,痛苦在一瞬间攀附而上。
有一瞬,他猝然以为自己仍在世间,这样苦涩的汤药,这样疼痛的疮疤。父亲该要摸着他的头,说“岁安莫哭”。
可直到他抬起手,眼下干涩。
那些疼痛都一齐向内生长着,仿佛是树的根系,在他的肉躯上枝繁叶茂。
他变得干瘪,连泪水都流不出一滴。
原来醒来便身处万丈阿鼻。
他是活着的鬼,游荡的魂,会痛的朽木,唯独不是活着的时岁安。
父亲的膝头空落,他本该在那里,和那场大火一同——付之一炬。
他的眼神空茫,又忽然溢满仇恨。
直到有人在他耳边爆呵:“醒来!”他如梦初醒,缓缓转过头,看见八尺大汉蹲在他的床前,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时岁安干哑的嗓音说不出话,他只好咽下递到嘴边的汤药,才问
“我在…哪?”
茹先生还没来得及回他,由外而内的,有人站在门前对他说:“是你来找我的,还记得我是谁吗?”
桑珏走到他跟前,垂头看着他,温和的笑意,坐在他的床边。
“好些了么?”
“你前些日子生了高热,幸而有茹先生在才熬过。”
其实说来,桑珏是与时岁安并不差多少的同龄人。可是这样一来,无端的竟显得桑珏大上时岁安许多。
桑珏笑着看他,其实未尝不是在打量着时岁安。
“…太子珏。”
时岁安的嗓音嘶哑,像是有一万只蝉声嘶力竭。他喊了一声,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灼红烧的他眼眶滚沸,殷红的丝如网覆满眼球。
“太子珏!”
“账簿!账簿我藏起来了!它在我这!报仇…父亲,他没有做错!匈奴人!草原的蛮子!”
他说到激烈处咳起来,血从他的指缝间溢出,他的眼神却愈亮。
“都是因为他们!”
“替我报仇…替我报仇!我什么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