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的视线落在横木条纹的桌面上。
行业里的大咖在台上分享自身阅历,台下的人多心怀敬仰,假惺惺着也要作出一副专注样,偶尔点头偶尔表现出受启发,但他不在其中。
温岭的心思早跑到别处去了。
正在讲话的教授姓陈,人生得一副慈面,历来人缘不错,在研究领域上的话语权也很重。
温岭印象里,陈先生退休前一直是江城大学社会学项目的负责人,他虽不熟悉,但也没听见过和对方扯上边的负面传闻。
这样一位行业大家,和秦知白一个连专业都八竿子打不着的学生能有什么关系在?
笔帽被盖上,温岭握着笔杆在桌上勾画。字迹无形,他的思绪随着不规则的划痕走,眼前重复播放的是先前青年在他身旁怔住的那十几秒种。
典型的解离症状。他一个非专业人士都能看出来的严重程度。
人不会无缘无故忽然神游天外,那么秦知白那时到底看见了什么就很耐人寻味了。
温岭心底隐隐有些担心。
他本科实习时也见过类似的场景:上一秒面前的人或许还能条理清晰地回答问题,下一秒就像是魇住了,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那样的神情实在瘆人,见过一次便再难忘却。像是灵魂被迫离开躯体,剩下的部分虽然看着完好,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从前温岭甚至会想,人的思想被剥离后,是否也是与之相似的空洞?
讨论还在进行。各种专业而空泛的词汇抛出来又被另外一个人吞下去,温岭的注意力没放在无聊的讲话上,只是继续着无痕写字游戏。
不过这回他的动作要小些,没用上笔,单纯手指小幅移着,抹过桌面染上凉意。
一个看不见的“白”字出现在桌面上。
温岭添了十来笔,把它补成了“秦知白”。
秦知白,他事少省心的租客,也不知是什么缘分才让他遇上。
秦知白是很特别的一类人,在他们并不算多的交流里,温岭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青年面上难见波澜,但温岭总觉那只是狂风骤雨降下前的平静,他从对方深如寒潭的眸子里瞧不出任何灾害来临的端倪。
温老师一向沉稳,然而某些时候这种特质也会消失,尤其在他特别在意的方面上。
温岭会好奇秦知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否也礼貌疏离,那层不太明显的保护墙是否总竖着,没有半分休息的时机。
明明没有立场,他却冒昧着也忍不住要和对方走得近些,好满足他的好奇心。
温岭想,自己对会在周五晚打来电话的「乌鱼」也是这样,总是徒劳地缩短着另一种意义上的距离。
不过或许也不全是白费力气,在过去的那个夜晚,某个定期和他在夜里通话的人终于愿意和他多分享些信息。
这是温岭接到的同一个号码的第五次来电。他明白自己帮不了对方,只是作为倾听者,在凌晨吞下些不足为奇的秘密。
那天也是这样,他们同往常一般寒暄过,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近况,当然主要是关于来电者的。
但那一晚又有和往常不大一样的地方,话题的主动发起者更多由对方担任,而非他。
“老师。”对方这样称呼他,声音懒散,温岭想他可能倚在窗边,或者随意坐在哪里。
“‘幽闭空间恐惧症’很常见吧?”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沾了点嘲讽的语气道:“你见过对密闭空间适应良好,甚至觉得待在密闭空间里更舒适的人吗。”
温岭听见他话里的漠然,全然不像是在讲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但其实他们都明白,话里所描述的对象除了说话者本身外没有其他可能性。
依据过往的各种经验,温岭能笃定,像他那样的人,能说出口的一定也已经默认了和自己的关系。
“我昨晚做了梦,”难得担任通话中更主动一方的人说,“……但和先前不太一样。”
温岭屏息,听他接着讲下去:“我在橱柜里醒过来,在一间没有光亮的房间里。”
……
——等等,「乌鱼」是怎样喊他的?
老师。对方的轻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然后是秦知白平稳的声音。
一模一样的两个字,尽管读音相同,换两个不同的人来念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人的口音、语速乃至音色都可以刻意改变,唯独背后的底层逻辑不会有太大变化,一些微小的细节往往最能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温岭心底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秦知白喊他“老师”时,永远把语气控制在合适的限度内,直到最近他才后知后觉,里头刻意的成分要远大于背后的真实情绪。
和他在夜里通话的那位最开始也是这样的语气,但到近来变化要大些,狼崽子褪去羊皮,面皮下一些乖张狠戾的部分再藏不住,于是这声“老师”和先前的喊法逐渐有了差别。
按理来讲,两个不同的人念同一个词,音色自然是不同的。他认识的这两位,在他印象里的音色虽然不同,但差别也不太大,只是现在他忽然想起来,他们的尾调其实相似得惊人。
……不至于吧?
温岭被自己的想法惊到,手一抖差点笔都没握住,磕在桌面上甩出一声轻响,引来旁边坐着的其他人的注意。
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这样默念着,虽然知道自己不见得会信。
温岭甚至要苦笑了:他的直觉,向来是准到在路边摆个摊帮人算命都能收上一筐锦旗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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