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足月产的,临近生孩子的那些时日,两人都格外上心,也正因为这些用心,才让罗常能平安诞下孩子。
中途不算顺利,罗常一度因力竭而昏厥,幸得请来的稳婆是个接生的好手,为保母子平安,孙儒信又特地叫来了大夫,而她从自己丈夫那学来的一点医术也在此时帮上了忙。
几人从白天忙活到深夜,这事终于有了个还算不错的结果。
一屋的狼藉,婴儿带着血肉从女人的□□降生,一朝成为母亲的女人仰躺在血迹斑斑的床榻上,脸色惨白,仿佛身上所有的血都在这一刻流尽了。
早在怀孕初期,罗常就与丈夫为这个孩子起好了名,就叫“行卷”,并让她冠了亡夫的姓。
此后有近半年的时间,罗常的身子都不大好,常常需用药调理并卧床休养,除了要给孩子喂奶水外,很多时候,行卷都是由孙儒信代为照看的,她实在是有些心余力绌。
借着这件事,两人商量后,孙儒信决定从原来那间又破又小的屋子里搬出来,之后就与罗常母女同住。想到孕时家中支出远多于收入,本就不多了的家财在行卷出生前后更是直接没了大半,罗常一盘算,决意卖了曾袤留下的这间老宅,三人并不需要住这么大的屋子。收拾完父母留给自己的房屋,她便带着两人连同曾家祖上传下来的那些书籍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
靠着卖房换来的钱,罗常熬过了身体不佳,入不敷出的那些日子,而后身体恢复能下床劳作了,她便与孙儒信一起,一边轮流照顾年幼的行卷,一边想着如何挣钱。
随着给客人缝制衣裳的次数渐多,罗常从她父亲那继承来的手艺也日益纯熟。原先还是依赖她家的几位老客才有的生意,后来名声渐起,吸引了不少新客,又凭着从她母亲那学来的一点经营之道,没几年,她便开起了一间小小的成衣铺。
有了铺子,她既要管账,又要制衣,还得招呼来店里试衣的客人,恨不能有三头六臂,照看行卷以及教她读书习字的事便都落在了孙儒信一人的肩上。但对于此事,孙儒信不曾有什么怨言,她做这些,罗常都会按月给她结工钱,而且行卷这孩子肖母,聪慧且讨她喜爱,她是极乐意带在身边的。
因忙于生计,罗常早出晚归,行卷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想与她说说话,却多被她敷衍过去,或是被问起读书的事,她则会一脸严肃地出言教导。偶尔顽皮将自己弄得一身脏,被她看见了,行卷还会招来几句责备,让她安分乖巧些,不要给孙婆婆惹麻烦。看着女儿被自己说到双眼通红,罗常才会反应过来自己是过分了,却不知要怎么安慰,最后还是由孙儒信出面安抚。
私下里,孙儒信会向行卷说起她母亲是如何不易,希望她不要怨她有时候说话太重,对着罗常,她则是劝她能再匀出一些心思放在自己女儿身上,毕竟行卷是这世间仅有的,与她血脉相连之人。
这对母女之间也并非全无温情,不那么忙的时候,罗常还是有不少耐心与女儿说笑的。也正因这种种缘故,行卷从未真的记恨过母亲,那些或严厉或冷淡的话,她大多是记不得的,只有个别印象深一些的,她会埋在心底,多数时候不会去回想。
有一回,年仅六岁的行卷趁孙儒信坐在桌前闭目休养时,起了个念头,她放下手中的书,静悄悄地从座位上起身,离开了家。她听孙婆婆说过,母亲每日要去的那间铺子离家不远,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她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母亲面前,逗她笑一笑。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出门还没过半条街,她就迷失了方向,看谁家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不知不觉走到了死巷子里。里面路窄,光线又昏暗,她走得小心,但还是惊动了一只藏在黑暗中的大耗子,被狠狠吓了一跳,慌不择路间又被堆积的杂物绊倒,蹭破了手,膝盖处的衣物也被磨出了个破洞。
因为害怕,她忍着痛半爬半走地出了巷子,来到街上被路过的人看见了,问她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摔成这样了,需不需要带她去找爹娘。她大声哭着,却不说要去找谁,只说千万不要让她娘知道,一到这时候,她心里想到的竟是母亲曾因她在家一时胡闹摔着了而极为不悦的模样。
后来,还是一位好心的大娘认出了她,托人去叫了人。来的人是罗常,看样子是跑着来的,在见到背对着自己坐在地上啜泣的女儿时,她没有如行卷所猜想的那样发脾气,而是一语不发地将她扶起,轻轻拍去她身上的尘土,问她:“摔疼了吗?娘背你回去好不好?”
即使是亲眼看见了母亲这样的反应,行卷依旧不敢放下心来,没有回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罗常背着幼小的行卷往家走去,路上,她问她:“为什么不想让娘知道?”
行卷搂紧了她的脖子,脸紧贴在她的肩背上,沉默了一阵后,声音闷闷地说:“我怕你,又会说我不懂事,说,都是因为我自己不小心才会这样。”
她的回答换来的是更长久的沉默。
快到家时,罗常远远看见神色慌张的孙儒信,先是喊了她一声,然后将头略微侧向靠近行卷的那边,对她轻声说:“以后不会了。”
这之后,行卷为了能多见上母亲几面,常会早起或是晚睡。罗常也有所觉,为此,稍微空些的时候,她会晚些出门或是早点归家。
两人相处说话的时间变多,无论是日常的琐事,还是读书遇到的问题,行卷都会说给罗常听,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东一嘴西一嘴的,罗常也都尽可能地听进去了,有时还会因她一些幼稚的言论,忍不住发笑。只有在她手头有事不便分心时,她才会漏掉女儿说的话,顾不上搭理她,可行卷也不大在意,只管自己说个不停,对于母亲偶尔的忽视,她几乎都是转头就忘了。
到行卷七岁时,比起县里其他几家同行,她家成衣铺的生意不算最兴隆的,但还算稳定。家中不见得因此有多富足,不过吃穿用度总是不用愁的。
一日,罗常为两位新来的客人介绍铺子里的衣裳样式,这两人看着出身不凡,从她们的话里,她得知其中一人是从别地来探亲的,路过一时兴起便进店来看看。这人是从荥州来的,荥州的繁华在晋国是数一数二的,故而她见过不少世面。进店后,在罗常的悉心接待下,她只粗略过了一眼所有的衣物,就微笑着摇摇头离开了,一件也没买。
罗常留心问了一句,方知此人家中常托人自国都汉川带时兴的衣裳回来,样式、织绣手艺都是顶好的,一家子男女老少都穿得十分讲究。如此一来,她看不上罗常这的东西也就不奇怪了。
这件事自此在罗常的心中盘桓不去,渐渐令她有了一个堪称大胆的念头。
陪行卷过完生辰后,罗常宣告了一件事,她准备去一趟汉川,不为别的,只为增长自己的见识,如若可以,她也想在那做个学徒,随人学些更厉害的手艺。
她的心被那位客人勾起,已经无法安于这间狭小的铺子。
有关此事,孙儒信已提前被告知过,她不大赞成,提出了不少顾虑,但架不住罗常铁了心,几番言明其中的利害,最后还是答应了她会留在家中好好照顾行卷。
面对一个孩童,长辈往往只会告知自己的决定,而不会向其征求意见,这次当然也不例外。行卷说不出任何道理,只能用满脸的泪水和嘶哑的哭嚎挽留母亲。罗常温声安慰女儿,却始终不曾改口,直至行卷累倒在她怀中沉沉睡去,手里还紧攥着她的衣袖。
来日天边染上霞光,罗常带着收拾好的包袱,在孙儒信的相送下独身踏上前往汉川的漫漫长路。
罗常离家的第一年,行卷心有怨念,不肯与人提她,思念却深埋于心,有书信来时,会在无人处偷偷看上好几遍。而后怨气渐消,思念渐长,等到了第三年,她便是在期盼中度过每一天的。
再有几日就是行卷十一岁的生辰了,她在屋中念书,孙儒信陪在她身边也正翻阅着一本书,屋外是大作的雷声和瓢泼的雨。盛夏午后的雨总是来得急骤,去得也快,声势浩大。
嘈杂的雷雨声中,她隐约听到了有人在敲门,起初以为是错觉,再又听到了几声后,她才起身走向大门。开了门,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瘦高的身影,那是她想见了许久的人,她终于等到了。
三年多不见,罗常的相貌没有大改,就是肤色黑了不少,即使脸上能看出因赶路而产生的疲倦,眼睛却亮极了。行卷扑进她怀中,久久无言。孙儒信走出屋子,瞧见此景,站在屋檐下没有出声打扰,在罗常抬头望来时,两人隔着雨幕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