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随手将刀丢在枯枝上,回首道:
“走吧,他们没法伤人了。”
好功夫。
现在看去,哑巴倒有几分武林高人风范。
闻竹惊魂未定,压下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扯出僵硬的笑,跟上前面人的步伐。
……………
“什么——你是通缉犯?”
闻竹睁大了眼。
两人坐在岩石上,哑巴讲起自己的经历——
哑巴名叫胥也。
胥也的父母是商人,因竞业与另一商贾结仇,在一次行商途中突遇盗匪,人财两空,那时胥也正巧在林中解手,并未正面碰上杀手,仍免不了好一通追逐躲避,最终跳进深潭之中躲避追杀。杀手蹲了一整个时辰,未见胥也人影,以为人已经淹死,便直接回去复命。殊不知胥也就藏身在眼下的脏污水草之中。
胥也当时只有十一岁,幸存后偷偷潜回县里才知——是那对家商贾买凶杀人!因死无对证,他们摘得干净,得以脱罪,事后举家迁往临近州府,杳无音信。
胥也目光幽远,“自那以后,我去嵩山拜师学武,拼死让他们收我作徒弟……十二年,一刻不曾懈怠。”
“终于等到那一天,是一个早上,我拿着长刀,直接进了那商贾的家宅——”
听到此处,闻竹不自主屏息,胥也却没有细说。
“——事成之后,我将那一家人的尸体拖到一处,站在那儿等。官府晌午才来了人,我被投入死牢。他们很快查清了我的身份,认出我是十二年前死去的胥家幼子。顺藤摸瓜,开始重申当年案件……”
“说来可笑,我花费十二年的时间筹谋……而他们从重启调查到真相水落石出,只用了十日。”
闻竹目光黯然,不住唏嘘。
“……最终,因父母仇量情酌处,我免于斩首。杖八十,流配沧州。”
闻竹对眼前这人又多了几分敬意,不愧是学武的,八十杖下还能活!
“流徙途中一日,我吃了衙役递来的饭食后头晕目眩,醒来时,人已经在汴京鬼市。”
听完胥也的半辈子,闻竹不住喟叹——真是命运多舛!又是复仇,又是挨杖流放、黑市角斗。这都能捡回一条命来,也算福大命大。
多日来首次说话,胥也尚有些不适应,嗓音喑哑:“我说完了——还有些话想问你。”
他背负秘辛,可他当下看来,闻竹这人身上也藏了不少秘密:
“你是女人,如何进的太学。”
听清他在说些什么,闻竹险些被空气呛到,完全不敢相信: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不是难事,”胥也自动解释,“我是武人,对人身形体态极为敏锐。寻常人乔装,我一眼便能看出。”
胥也的话引起好一阵沉默,良久,她撑着下颌,淡淡出言:
“自是想方设法,费了好大心力才进的——这么看……其实我们还挺像的。唯一不同的是,你已经成功了,我却还没有。”
难得有人知道了他是杀人犯,还敢心安理得地和他待在一处,胥也对眼前这人越发好奇,起了探究之意:
“你也有仇未报?”
她只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答案却显而易见。
转眼间,闻竹已然换了个语气笑道:
“算了,仇怨什么的,终究是个人的事。对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不如贺朗,我可没什么奇怪癖好——你之后想离开便离开,我决不会拦着。”
不说假话,这等武功高手,她倒想收为己用。可当下这个情况,她不好显得太过心急,便多了几分言语试探。
这次轮到胥也沉默。
…………
“你动作快些,我可—— ”
“知道了。”闻竹头也不抬,淡淡道。
大理寺架阁库内,胡暻满脸焦急警惕,身旁是一身小厮装扮的闻竹。
大理寺年初人手短缺,管理懈怠,现下正是用晚膳的时候,架阁库两名看守离开。胡暻借他大理寺任职的族兄的名头,竟带着闻竹成功混了进来。
二人虽有龃龉,经上次砸店,倒多了共同的秘密,不似之前相看两厌。
对查清父亲身死之事,闻竹已经迫不及待。因着年前那场争吵,她不太想找纪二郎帮忙。灵机一动,抱着不大的希望去问胡暻,不曾想他竟答应下来。
胡暻在外望风,闻竹一个人进入库内,扑面而来的是经年的书本陈腐气息,一排排整齐的档案架两边排开,一眼望不到头。
档案按年份排列,闻竹来前做足功课,心中有数,快速寻到存庆佑年间档案的那排架子,一行行翻找起来。
寒冷的冬日,手心却冒出一层薄汗。事不宜迟,她极快地翻阅,一次次排除缩小范围,最后停在一高大的书架前。
就在这一块了!
离真相越来越近,心怦怦跳个不停,闻竹深呼一口气,向两排书架间深处走去,手指划过一个个阁子,最终取下一本档案。
拂去封皮上的积尘,闻竹努力辨认——年份没错!地名也没错!
事情进展格外顺利,令人喜出望外,闻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正要翻开发黄的扉页,下一瞬,手腕被紧紧握住。
手腕吃痛,档案落地,发出沉闷的一响,闻竹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擅入架阁库,一旦被人发现,怎么都是要进监狱的!闻竹心中大惊,却不敢声张,生怕招来更多的人。
“闻修之,你怎么在这儿?”
这声音实在熟悉?屋内昏暗,她听声音分辨,又顺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看过去,竟是数月不见的景濯?
遇到的是他,闻竹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听说景濯年后又升了官,官员出现在架阁库并不算奇怪。
几次碰面,怎不算半个熟人呢?盼着景濯因不多的交情放她一马,闻竹即刻笑开,带了几分谄媚:“别来无恙,恭喜元泽兄高升——”
拍马屁的话没说完,景元泽突然笑了,仍然没有松手,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小厮装束,似已了然:
“你并无官身,擅闯架阁库重地,有违大邺律法。”
她心虚地瘪了瘪嘴,收回不切实际的幻想。
“某——迷路了,误入此处,这便离开——”
实在编不出合理的理由,她信口胡吣、太过拙劣,还没说完,自己都快要笑出来。景濯微微挑眉,像是听到什么奇闻,突然失笑,眼里深不可测:
“想让我当没看见?”他靠近了些,唇边多了几分戏谑,“可以跪下来求我。”
她不敢相信地拾眸,他却不似玩笑,目光越过她整个人,面容冷峻。
若能抛却一切,她定要把整本厚厚的档案拍在他脸上。
架阁库死一般地寂静,她无数次握紧拳头又松开。
她无能狂怒,景元泽只微微俯视,岿然不动。
对面那张俊异面容似突然变得极为可憎,闻竹告诫自己无数遍,勉强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这……有何难?”
警告自己暂时抛却所谓的颜面尊严,她强颜欢笑,慢慢躬下身去,本以为事情极为简单,膝盖却怎么都弯不下去。
大门嘎吱一响,随即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