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越东风从桌上取了个木匣。
那桌上一目了然:围炉一壶酒,几个白玉杯已斟满;一个竹筒子——便是方才那侍女留下之物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个寸长白玉瓶,越东风又开塞看了一眼,偏头笑看季千里,“无需理会他。”
“嗯,你想要,便拿去,”想来老人方才是在斟酒,见状又将杯挪来,变得温和起来:“我还不会为难一个小和尚,不过为了见你一面。”
不过相貌相似罢了,季千里又想。他再如何从容,也难掩动作颤巍,连酒杯都有些端不稳了。
他听了越东风的话,本不欲再和他多说,但见他这时一动,衣袖滑开,暴露出布满鸡皮的手腕,终究忍不住啊地一声。
“……你怎么还戴着?”
老人唇角微牵,抬起手来晃了一晃。
嗦嗦。嗦嗦。
方才那声更大了。
烛光中一根粗铁链并着两个铐,锁着两只苍老瘦腕,将他动作拽得有些迟钝。
“我戴惯了。上回出门摘下几天,反而浑身不自在。”他口吻好似谈天。
季千里眉心微皱,那“上回出门”,想必就是郑家那次?当真只为见他一面,就让江月茹惨死,又害得那许多人命?那又还戴着做什么……见越东风已将木匣揣入怀内,又问,“你当真愿给我?”
老人温和地看他一眼,仿佛在说傻孩子,你看汇儿就不会多问。
季千里执着问,“可还有什么条件?”
“长辈给晚辈见面礼,谈何条件?我要你们陪我喝一杯,你可愿意?”
“当然不愿。”
“嗯,那它就归你了。”
季千里仍迟疑。
“你若不信,现在便可一试。”老人一笑,带着几分狡黠,“要离了这里,再出什么事我可不管了。”
季千里没心思理会他玩笑,“那你今后不会再这样找他了?”
“今后?”他眼中这才被点亮了一点儿光芒,声也高昂几分,“小和尚,你难道不知,我快死了么。”
“怎么会?”
他很快又想起来了,的确方才越东风一见字画,便问他是不是要死了,只他和几个侍女都以为不过是句玩笑。他又回头看他,旁边的人嘴角一牵,“他已活到这把岁数,要死不是理所当然?”
生老病死人之当然,他看来岁数的确不小了……烛光下他看着自家孙儿,“嗯,汇儿,老天待你还是不错,是不是?我毕竟是要死了。”
为那句“待你不错”,季千里几乎瞪他一眼。
越东风哼笑,“可我看你很不甘心啊。”
烛光下他唇角牵动,浅淡弧度几乎有几分残忍,“越青天,终于还是要像凡人一般老死,滋味好不好?”
这一句话便戳破老人那衰老的假象,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出现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当然!当然!还是你才最知我,我自最盼你杀我,可惜你始终心存幻……”
尚未说完,越东风哦了一声,“你还是想让我来杀你。”
“不错,死在别人手里我是不让的。只有你不同。”越青天目中几乎有些兴奋,“孩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
季千里拉住他手,“既然东西拿到了,我们走好不好?”
向来都是这人拉着他走,这还是他头一回反过来带他离开。越东风也跟着他。
而越青天前一刻还分外激动,忽见二人转身,竟也没一句挽留,仿佛果真只是临死前想要见他,让他成全自己,他愿呢就愿,不愿也没什么。
他没再走那小道,沿着阶石,一路只有二人不重的脚步声,合着夜风吹动树梢,冷不丁山下一道烟火冲破雾层绽开,季千里回头看,孤灯树影间一道孤影,似乎颤巍巍端起了酒杯。
他脚下渐慢,胸口却渐渐急切起伏。
蓦地停步转身,气势汹汹走回对方,“……你到底为何这么做?!”
老人抬眼看他。
他似知道他会回来,这令他更为恼火,“你说人家害人,人家也没做什么,你原本不已少年成名,逍遥自在?”
“这是你的屋子,你爱毁就毁,可你为何非要盼他杀你?你知不知道亲手杀一个人多么可怕?他爹爹娘亲、那些被杀之人又多么无辜?”
“你想见他,是临死前悔过了,当真只想见他,还是又要做别的什么?你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害死江家姑娘他们?”
他还是要都问出口,否则今日即便走了,他也会不停想起,兴许等此人真老死了,他还会问为何。他说完就舒坦多了,也不指望他真理会,那老人耐心听完,放下酒杯,哆嗦着险些打翻了。
“小和尚,这世上没有多此一举。我想看我的孩子和你待在一起,变成了什么样,自然要死掉几个人。”他说那“死掉几个人”时,仿佛一个寻常老人再寻常不过的一点儿祈求,弄得季千里反而一怔。
“至于越无涯和裴晚……”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向山下,“你们从洞中过来,那还不曾见过他俩的碑是不是?那也是你兴海师兄立的。他犹豫不决,我帮他选了一处,他一直惦记着让你去磕头,我也已帮你磕过了。”
做父亲的给儿子磕头,放诸四海也是头一回听闻。他却轻描淡写。季千里哼地一声,“他没有错,谈不上你帮他磕。你把自己的孩子害死,现在磕头难道就能……”
他这一生至为诛心之言便是山洞里对越东风,那是爱恨都只对着他,对别人却难口出恶言。一犹豫,越青天已一笑,“小和尚,你道我以父尊迫了越无涯么,咳咳,我可从来也没逼过谁……不管是他,还是郑家小子、江家小女……”他笑看一眼越东风,“就像汇儿不曾逼过你一样。”
“他们怎会自己选择去死?”季千里立刻道,“越先生是入了魔障讨你欢心,江家姑娘也是爱慕苏大夫,是你利用他们。他当然也不和你一样。”
“入了魔障……嗯,恨爱嗔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你道五欲缠人,还是人需五欲?”老人摇头,好似一个悲天悯人的圣人慈音,“说得再好听,都是奴才本性,无灵之物,一生要寄挂在别人别事身上。倘若世上少了这些,便没人指引他们如何做,他们便不知该如何活。我是帮他们如了愿。”
倘若不听他所言,仅他这般气定神闲之态,还以为他在赏玩风月。
季千里给他弄得汗毛直颤,“什么如愿,什么奴才本性……你的孩子喜欢你,盼你喜欢他,那是人之天然,怎会成奴才本性?你不也喜欢你的妻子……”
“当然,我也一样,”越青天直言,“一样地奴才本性。”
他望着油灯,“……她连件衣裳也没有,一把浓浓长发裹着身子,坐在一排桃树下,天真烂漫地踢着脚,问我去哪……”他呵地一声,“我非越昙,也非越玄,我只寻乐土。她听我能听懂她说话,高兴得给我唱起了她的族中歌,又说她的族人信的万物有灵,他们被驱逐远行,百载后来了那里,那里便是乐土,他们终将永留此地……”
“我便道我已找到乐土,道它永远也不死,甘心同她永留此地……”那唇角笑意隐晦地苦涩,“其实她不过是个寻常少女,比别人美貌几分罢了。她听了外面世界,一样贪心要出来,出来又念着回去。她亦有了凡人担忧,只怕越无涯有朝一日曲折而死,要我将他送入寺中……咳咳,我非越玄,也非越昙,我从来不想要一个孩子。这样一个孩子,何以值得……我当然也一样……我也一样,她既骗我,便要应我……即便……”
他脸颊微一抽,看向越东风,那似是无望等待中生出的扭曲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