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点着头:“是上师爱游历讲经,常载录僧经之事,不过他都一言蔽之,仅有年月,并无前因后果。”
这还是他二人头一次再谈此事,心境已大不同,他又道:“这般大罪,幸好当时的君主放过了他家人。”
越东风嗯一声,“若是寻常百姓家,一家子也都斩光了,此人也不知该说命好还是不好,仰仗着祖上荣旺,余下人等只充了军作了奴。”
“祖上荣旺?他叫——”
“——喂,喂!”忽听人大喊,“别过去!别过去!”
二人不知不觉已走了数里,听那声大急躁,停下一看,一大团黑影旋风般从后奔来,一拦住流云,不住挥刀,“吃人,树林子吃人,走,走。”
季千里往前一望,这道正是条林中窄路,午后光朱消散,薄雾浮空,他和越东风在一起说话,全不觉骇人,被此人一说,前方倒真像张着一张森绿大口,等人来吞入一般。
那汉子背后支着大捆柴,看着愈加魁梧,脸上却有淤青,像是被人打过,一边比划“吃人”,一边扬刀吓退流云,季千里问:“你是谁啊?这林子怎么啦?”
“有鬼,进去出不来,被树林子吃掉……”
他倒不伤人伤马,不过瞧着呆头呆脑,一时“有鬼”,一时“被树林子吃掉”,来回只问出这几句,越东风道:“我们赶路,兄台让开罢。”
“不许去,不许去,出不来了!哥哥,哥哥来……”
流云被他挥退几刀,早不耐扬蹄,被主人踢了一脚,朝边就走,又有人自后奔来,“不能进,不能进,两位公子,他说得没错,那树林子当真吃人,进去再出不来。”
这却是个瘦小汉子,远不如方才那汉子壮实,柴也不如人背得多,赶到跟前,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此人口齿清楚许多,“两位公子是外地人不知,过去里头有个了不得的主人家,这林子听他话,别人闯进去他还能放出来,后来他们死了,这林子便干吃不放了……我老汉是这般被吃了,我兄弟怕得很,才每日都盯着路,不让别人过去。”
“哥哥,赶走,别进去,有鬼……”
“好,好,阿忠,哥哥怎么教你的,不能拿镰刀冲人。”
“好,好,阿忠听话。”
原来这便是那汉子哥哥,他一说完,那魁梧汉子果真把镰刀背到身后,但见季越二人不为所动,又劝道,“这路当真过不得,前些日有人不听劝,进去便再没出过。”
季千里问:“前些日就有人去过了?”
那哥哥点头:“连着来了好几群粗犷汉子,说什么人藏在老窝,那里哪有什么人能藏?我兄弟不该拿镰刀拦他们,被打了一顿,后来他们就果真没出来。我们就只在附近打柴了。”他又道:“公子要去哪里,小人给你指路改道,过江打这条路回头,再往东、西绕远,都能过去……”
季千里看一眼越东风,他笑了笑:“没看见人出来,那是你们眼睛不好。有人约我们到越家,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路了?在下倒不知。”
不等他答话,一夹马腹,流云径走。
只听那弟弟高喊,“别进去,别进去……”
似要追来,又被那哥哥拖住,“阿忠别去!去越家,怎么一个个都要去越家……都说了越家人都死了,谁还约你,别是遇到鬼了……”
“吃掉了,哥哥,他们被吃掉了……”
季千里被他们打断,又见行至深处,四周山木愈发繁密,沉寂犹如黑石,流云似都不如先前快了,需听他差遣才知方位。
忍不住又道:“这林子真会听话吃人?”
“吃什么人。”
“他们说的么。”
“哦,我不是也跟你说过,越青天这个人除了不会武功,别的什么倒也都会点儿,太乙六壬,奇门遁甲……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雾一风,到他手里都要拿来显摆。”
季千里想起来,无名山庄有人说过,后来他说逃不出小院儿时,也提到那人精通五行八卦,然这两次他不是心伤苦闷,便是惊讶心疼,要么恨他要死,要么爱他要死,全不想别的。
他连武功也不懂得,自也不知那有什么了不得。
不过他知这人对别人向来不放心上,他既都说精通,那怕是神通广大,难怪那么多人当年都没逃出来。如今听来又去数人找,也没出来……
“……那你现在可知该怎么走了?”
“当年没走过一千也有八百回……小师父放心,我也不喜欢被人困第二回。”
他听他不在乎,使唤流云也轻车熟路,又松快些,笑问,“走这么多回,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去了……”他像被问住了。
“是啊,难得你也有想不起的时候?”
越东风望着前方密林,转道向东,又望一眼天,嘶了声,“不是想不起,只好像还真没干什么,只觉得日子很长,天地都一个模样,无聊来着。”
季千里被他情态弄得一笑:“你那时才几岁,说这样的话。无聊才最好。”
“是么。”越东风下颚抵在他肩上,磨蹭片刻,笑道:“我很爱听你教训我呢。”
“哪里是教训你,别人我也不说他。”
“嗯,不许你教训别人。”
季千里点头,握着他手:“还是那句话,能拿到就拿,拿不到我们就走,不要勉强,好不好?我们以后也无无聊聊地过下去才好。”
越东风刚要应他,忽然树群中群鸦惊飞,一道声音从天笼罩——
“汇儿,你回来了!”
此声压得很低,却大有欣喜之意,山树中回音重重,流云亦一阵嘶鸣,险把二人扬下背,又被踢一脚才消停些许。
季千里心下一紧,张望四面,却一个人也没,那另一道声音又哼道,“你学人家喊这么肉麻做什么,许多地方不去,又回来做什么!”
一个哀哀道,“……乐少苦多,如来如去,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来去无别……”
又一个似惊似喜,“你、你也来啦……你不识路,我来接你好啦……”
原来又是当日酒楼中几个少年。几人功力深厚,其时人还远,却可数里传音。流云渐走得慌张,越东风嗯了一声:“来,我们快点儿去过无聊日子。”
将他腰一搂过,一点马背,轻身踏上树枝。
二人如飞鸿行雾,借叶飘飞,一顶帷帽摆出,雾退数丈,季千里方看清四周原已非发黑山木,而像一座山石孤城,包围着众多小道,俨然早入其中不自知。
那小道并非直路,时而扇形散开,时而似斜生对角,有时树石一气并肩三四个,有时孤零零相隔丈许,有时一眨眼,好似还移形换位,忽直忽弯,忽窄忽宽。
那孤城却不知多么大,他们人走身移,雾散雾聚,却始终不见边,乍以肉眼望远望高,黑沉中碧水环绕,云迷雾锁,只似与天宫地府相接,说一个宫殿不夸大,无名山庄与之相比,都不过小小柴房。
“小六别去!这家伙不止武功厉害得很,看来还很会走迷宫,他自己来啦。”
“哼,是他自己家里,会走有什么了不起。”
“那人家也会变么……”
“会走如何,不会又如何?终究都是一个下场。”
“……你也不要我接……”
季千里本不识路,又是生僻之处,见林中路古怪便如他先前所说,好似受一只无形大手操纵,随他在叶间飘行些时,还见下头似有树木被打塌,亦有倒地人马,似不久前就在此苦苦挣扎,应了人说“吃人”,不能不屏息静看。
忽听流云在后嘶鸣,往回一望,“流云也迷路了。”
那马儿离他们也没几丈,却像走一截不通,换道又受阻,无头苍蝇般来回乱窜,越东风稍停,一声呼哨,它一立蹄,循声追来,他便不再快走,始终在它身前一两丈远。但不多时流云又落后五六丈,又似先前一般。
他叹道:“看来还是要套个绳子。”
“好端端的,套什么绳子?”
“只有马等人,哪儿有人等马的。”他低低笑:“要用它逃命,还不如我自己呢。”
季千里也叹道:“怎么还有空说笑。”
“我看你气都不喘,怕你憋得无聊么。”
“我不无聊,怕坏你事来着。我又帮不了你什么,还不如流云。”
“哪里,你肯跟我过无聊日子,比它好得多。”
季千里望他一眼,这人嘴里只管同他风花雪月,眼、足却不曾闲着,但见那树木道路转变,二人一腾一跃,比之变化更快,一条路似就似不断移动着铺在脚下。
这般二人引着一匹马,又过两盏茶功夫,四周树木渐矮,道路微宽,季千里终于看见流云也跟得轻松些,又走些时,朝前一指,“哎呀,那里是门?”
“你看,你眼睛好尖。”
他口中又一声呼哨。
流云先时跑得颇为憋屈,终于可以扬蹄疾奔一阵,全力跟上主人行速,到树木尽头,跃出路口,正好驮上二人。
它便不需人指,径奔数里。
马蹄答答声中,季千里回头瞧,那密林口宽松开,仿佛将他们嚼食一遍吐出,那前路孤城矗立,云缭雾绕,更似被一大口吹将出来。
晴明中层叠半浮山间,飞檐青瓦,雕梁画柱,花香四溢,天音缈缈,宛若神明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