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微臣事先猜想,事发时灵童必在房内。但顺此推断,却有三个疑点。”
“照那沙弥所言,上师半夜起意看望灵童,因此,灵童本人当不知晓他要来房中,那一个半路闯来的凶手,自也无从知晓!试想当时若是上师误入屋内,撞见凶手正行不轨,对方情急下胡乱灭口,正是寻常凶案。然其时屋外人一声未闻,臣勘过屋内,除灵童所盖素被不见,无一处动乱痕迹,另细验上师尸身,浑身上下除割头之伤,亦再无半点儿伤口——纵使此人神出鬼没,可令上师、灵童不能抵抗半分,但试问哪一个情急下灭口之人,会这般将个头颅工工整整割下、郑重摆在桌上、又将上师尸身摆在灵童床前?此乃其一。”
“其二,凶手独闯灵童房中,上师误入便遭他冷血残杀,何以灵童只似微有昏迷损伤,连案发也是沙弥发现?凶手胆敢夜闯国寺、杀害上师,已是目无神佛,心狠手辣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若说不敢加害灵童,臣不能信服。”
“小宇文大人说凶手是个黑衣鬼面,灵童反复提及此人,亦神情有异,仿佛也知其人;灵童自幼对上师既亲且敬,比之生父更甚,他若亲眼见了上师被害,心中即便不生愤恨,也该如实道来,然臣每每问起,诸如此人何时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灵童既恨、且痛、且苦,却始终三缄其口……灵童事关国寺兴败,臣不敢多加刺激,但这一点臣百思不得其解。此乃其三。”
他一口气说完,见皇帝淡淡扔着馒头屑,侧脸瞧不出不虞,续道,“……臣愚钝,三日期限至,留此三个未解谜团无计可施,不禁斗胆要以小宇文大人情急之言、灵童恍惚无心之言妄加揣测——灵童是否当真不在房中?是否当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否当真未曾亲眼见到上师被害?凶手是否只此一人?……灵童,灵童是否识得凶手?”
说到此间,他已是浑身冷汗,又观皇帝面色。
馒头屑刚好投完了。
皇帝神色稍霁,从宫人手里接过手巾,慢条斯理擦着手,“郝卿不愧是李成瑶的弟子。”
那李成瑶乃太.祖时元老,当年初设六部,刑部独大,便得益于这位老功臣。
此人胆大心细,心地仁厚,免去许多冤案,而后请废肉刑,天下更不知多少人为之歌功,皇帝虽难测,却也颇识人才,一生为数不多的佩服之人便曾有他——这一句已大有称赞之意。
郝时安俯首,“皇上圣明,只臣天资愚钝,不敢与恩师并论。如此妄加揣测,却无论如何猜想不出,灵童究竟去了何处?小宇文大人又是如何得知他不在房中?”
“得了。”
皇帝暼他一眼,淡淡道,“你要审宇文承都,朕便允你。你要审……问灵童,只要不伤他身子,朕也允你。”
“谢皇上!”
“朕亦可再宽限你两日。”他微眯着眼,“可你若再不能给朕一个交代……”
郝时安既惧且喜,“是!”
皇帝望着池子若有所思。
郝时安正想告退,又听他道,“至于第三个谜团,朕亦可为你解了。”
“……臣,聆听圣言!”
这时,蓦地一片杯盘坠地之声,屋内一阵混乱,宫人叫道,“殿下!您有气尽可打杀奴才,莫跟身子过不去……”
“滚!杨骅——叫杨骅杀了我!”
那嗓音稚嫩清冷,却含着滔天恨意,皇帝神色猛变,抬脚便朝那屋去,郝时安跪拜退下,“陛下,那谜团……”
“让空空告诉你,皈依僧身死之夜,护国寺有何事瞒朕?!”
郝时安一愣,皇帝已走了。
他急忙出门,耳听那歇斯底里的叫声又再传来,屋中余人似都见怪不怪。
脚下一顿,心道,天子从前英明如许,而今竟教个小娃娃拿住,胆敢直呼名讳,实在……正要出门,却撞见两名亲卫领着一个老者前来,那人与他错身而过,却是宇文鹄。
宇文右相素日里端庄持正,这般步履匆匆实属罕见,只听他隔得老远便呼,“陛下,寺外大乱!”
里间一阵砰咚响声,夹杂少年尖叫,天子怒喝道,“滚!”
宇文鹄贴服在地,“陛下,事关上师被杀,群民哀嚎,谣言四起,强行镇压怕失人心。臣不敢做主,求陛下出面!”
屋内静了片刻,皇帝踱出门外,阴沉着脸,“你说什么?”
“回陛下,有个敲更老头扛了床脏被,一面乱哭,一面跑上山来,四处说……说那夜寅中,在那庙中见到——”
郝时安顿住脚。
宇文右相似难以启齿,“……怪异之事!”
半个时辰后,寺门打开。
郝时安苦查三日,只差未掘地三尺,不料线索竟在山脚一个敲更老头身上。
那老头果真扛了床污被,一身粗布,似是个瘸子,被众亲卫押入寺内。
穿过大道入殿,见了天子,见了诸多大臣,他好似面见神仙似的满眼放光,半晌说不出话来,待教亲卫一脚踹在地上,又险些吓尿了裤子,哆嗦道,“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
忽地他目光向着殿中一人,瞪大眼,好似见了鬼似的,“……灵童菩萨!你……是你!”
他所指正是季千里。
季千里听那老头一声,偏头看他,嘴角微动,却未说出话来。
郝时安道,“堂下何人,胆敢对灵童不敬!”
“大老爷,小人是个敲更的,小人有事要报!”
“说。”
“是,是,那山神庙崩塌乃是神意……”那老头说着便伏地大哭,“上师菩萨之死,也是老天爷发怒啦,怪不得小人,怪不得小人……”
郝时安斥道,“万岁爷在此,你敢装疯卖傻!”
“万岁爷饶命,各位千岁百岁爷饶命……”
此人形象丑陋,满眼含泪,言语疯癫,殿中诸人都不由皱眉,郝时安道,“你说你看到庙中怪异之事,神庙方才坍塌,可是确有其事?胆敢有一字虚言,本官即刻将你杖打出寺!”
“小人不说假话,小人亲眼所见……灵童跟个男人当着满庙菩萨胡来,而后老天爷发了怒,神庙坍塌,小人亲眼所见!……上师菩萨是大菩萨,怎么会没化成虹光飞走,反而被人割了头……”
他疯疯癫癫说了一气,众人还未反应,季铭光怒道,“你……你说什么胡来?!”
那老头哭啼道,“便是灵童……跟个男人在庙里……行那苟且之事……报应落到上师菩萨身上来啦……这被子就是……”
“阿弥陀佛!”数十道佛号响起,“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