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太子案后,宽松平和的法治氛围就此终结,各处开始严刑峻法。
诏狱里押满了官吏,日夜哭啕,直到重刑之下,气息奄奄。
来了此处的人,生死不由人,不吐出东西,纵想寻死,亦不可得。魂飞汤火,惨毒难言。
人进了北镇抚司,死便成了一种奢望。
分明占据京中要道,来往之人却避之如蛇蝎。
它默然、静然,冷眼俯视着京中的热闹。
道路宽阔,两侧石雕雄狮伫立,甚至无需护卫,来往之人,尽绕着它走。
这是一匹缰绳只掌握在陛下手中的猛兽,张口必见血。
秦均行自侧门进,内里的人并无诧然,依旧在忙自己的事,似乎并不在意关押朝堂要犯、高官要员之地,多个与之无关的人。
秦均行走过狭长林径,至一玲珑飞檐下,推门而进。
门无锁,只年久失修,发出颤巍且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声音惊扰了内里正悬腕提笔之人。
漆案前,一人笔稍顿,抬眼看来。
大庆遍满血腥气的衙署,那人五官却精致如玉刻,长发流泄而下,淡雅如水墨。
“天下之大,百姓之众,段镇抚使歇一日又能如何,何苦大年夜依旧笔耕不辍。”秦均行揶揄挖苦。
这人现任镇抚使,辖管北镇抚司,直面天子,除诏狱外,监掌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事,虽是从四品,权力却并不弱于锦衣卫指挥使太多。
那人笑看他,眸光流而不动,淡淡回:“既食君禄,自当忠君事,在朝上体圣心,入衙下解民困,岂能因节气而改?”
这般说着,笔却搁置在黑石山形笔架上。
案前灯烛明灭。
段劭解了笼在身上的鹤氅,取出温了一夜的酒,与其对饮。
秦均行十岁时曾因伤病回京小住,二人那时相识,情谊颇深,几年来,纵在两端,书信亦不断。
段劭父母皆亡,他本要斩首,但因家中出事时,年纪太小,模样又过盛,辗转送至京中,准备处以宫刑后,调.教一番,送到娘娘处留作哄人。
他命好,被贵人瞧中,带入了锦衣卫。
只那位贵人,却是位实打实的公公,位高权重,为圣贤所不耻。
世人憎恶北镇抚司,文人尤甚,恨刑具打断了他们与生俱来的筋骨,他们掌握着大庆的文脉,遍地门生故吏,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遑论遍地盈沸的口诛笔伐。
段劭垂眼,睫间一痣又现。
那痣浅淡到极致,抬目消隐,垂睫方现。
秦均行常因此时与其说笑。
说段劭本是美玉,奈何天不作美,偏生瑕。
屋内光线昏淡,炭火也仅有一盆,堪堪取暖,二人饮酒取暖,浅谈些京中旧闻,直至三更夜半,秦均行推窗,罡风凛冽,擦脸而过,二人斟饮一番,身子渐热,又皆习武,并未觉冷。
北镇抚司离京师中央不远,目光所及的远处,是一众官员府邸。
正逢新旧交替,焰火不歇,此起彼伏,欢笑如声浪,遥遥传来,相隔数里,依旧可闻。
秦均行笑:“昔日有诗言,火树银花不夜天,今宵尽兴不归眠,今日一瞧,方知所言非虚。”
他还是第一次在京中过年。
段劭轻笑:“你若在侯府,瞧见的景色,远比我这好。”
“说过来寻你就定会来。”
秦均行双臂环在胸前,将身子懒散搭在窗棂。
他的家,有与没有,又有何区别。
秦均行搭着眼睫,隐去内里情绪,“我心疼你,你又不是不知。”
养育段劭的人,乃司礼监掌印太监卢辛,陛下的御前红人,日日侍奉在跟前。
今日宫中宴饮,又兼御宴赏赐,京中二十六卫尽数待命,到了五更天,又要出宫祭拜天地祖宗,更脱不得身。
除夕夜,他不想段劭孤零零的。
段劭哑然。
这话说出去,他怕是又要被人好一顿攻讦。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都可怜。
那群人怕是不能活了。
段劭起身,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地手持大氅走至窗前。
秦均行笑他。
吹风如何,最多头昏半日,何至于如此娇气。
大氅仍在他身上,秦均行被罩了一脸,正要给他丢回去,忽听段劭开口。
段劭:“陛下的意思,明日要大赦批囚犯为宫中增福,二十六卫都算作御前人,明日少不得让你御前见驾,别因小事触霉头。”
他说的没头尾。
秦均行却怔住。
大庆如今律法严峻,天灾人祸都少予恩赦,他二十九上值时,宫中亦未有恩赦的消息放出。
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短短一日,地覆天翻。
“祈福?”秦均行笼眉,迟然。
“娴贵妃有孕。”
字眼轻飘,却如巨轮入海,掀起滔天巨浪,秦均行猛惊,勃然色变。
锦衣卫行缉捕谳狱、侍卫天家之责,刺探军情、收集情报方面,是大庆卫所里的翘楚。又有卢辛在。
他消息来源,远比众人想象的多。
秦均行心猛跳,良久无声。
娴贵妃,有孕。
五字在脑内盘旋呼啸。
“……多久了?”声调微哑,秦均行问。
“已满三月。”
秦均行嗤笑:“瞒得可真紧。”
胎像坐稳了,才肯吐露。
娴贵妃,父族不兴,只是一七品县令,无法提供丝毫助力,即便当初选秀,侥幸入宫,也无人注意,认定她掀不起波浪。
谁也没想到,陛下竟偏宠至此。
无子封妃,再封贵妃,只因着一张貌美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