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
太阳西斜,灿烂的晚霞毫无遮挡地将青灰色建筑处处都照耀得一片明亮。因为谢衣几日未曾去到他那里检查功课,他便再次亲自去将沉迷在偃术里的徒弟叫出来。
谢衣在偃术上确实是天赋异禀,仅仅十几岁便能比肩城中顶尖偃师,甚至超过他们。
他也十分沉迷此道,数次表示自己不想做下任大祭司,只想尽心钻研偃术。
他找到谢衣时,果不其然,谢衣又在制作偃甲。谢衣面对偃甲比那些法术书籍感兴趣太多,学法术也多以能用到偃术上居多,一度令他十分头疼。
他那天打消了检查功课的心思,将谢衣带去了偏僻无人的寂静之间走廊。
此时夕阳渐落,天色昏暗下来,头顶矩木遮天蔽日,只能隐约看到缝隙里闪烁的星辰。
他们没有去最上层打扰沧溟,就站在这极端僻静无人处。谢衣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沈夜突兀地讲起人尽皆知的旧事来。
谢衣不信师尊领他到这个偏僻且紧要的地方只为了讲这些,只是静静听着。可随着沈夜平静地声音越来越深入,他的表情也逐渐严肃起来。
“神血之力终有尽时。近几百年,城中愈加寒冷,虽有伏羲结界阻挡,下界浊气仍渗入城中,族人开始患病……患病人数逐年增加,这些记载,你如果有心,都能在生灭厅看到。
“直至察觉神血衰微,经上任城主估算,神血之力至多还能维持两百年。如今大概只剩一百余年。”
“什么?”谢衣惊呼。
“神血乃流月城命脉,如若神血耗尽,则矩木枯死,流月城必亡——所以,你有何解决办法么?”
“我……”谢衣呼吸一滞,片刻后,斩钉截铁地回答,“只有破除伏羲结界,搬去下界!”
“然下界浊气比城里浓厚数倍,族人就算搬去下界,也无法生存……”
“那也可以寻找浊气稀少的洞天福地……总会有办法的。所以首要任务还是破界,如不破界,一切都是空谈!”
“那你说,如何破除伏羲结界?”
谢衣沉默了。半晌,他道:“不若造一偃甲,聚力量于一点,或可划开或炸开伏羲结界。”
……
谢衣当夜心事重重地离开。
第二日,他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沉稳,丝毫看不出前夜被告知了有关生死存亡的紧要之事的模样。只有沈夜知道,谢衣和从前不同了。
他变得更加沉迷偃术,除此之外,对各种能接触到的法术也是多多益善,虽不见得各个都学,却比之前好了太多。
沈夜也不确定自己告知他真相到底对是不对,不过思考片刻,还是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谢衣毕竟是自己的继承人,他迟早要面对这个残酷的局面,如果自己病重而亡,烈山部皆要托付给谢衣,他必须让谢衣知道——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谢衣如今删删改改的,便是那个破界偃甲。沈夜能看懂这偃甲的作用,可更多的他便不太擅长。
不过谢衣所忧虑的是在偃甲的能源方面。结界是伏羲大神设下,能与神明伟力相抗衡的也得是同等的神力,神农神血过于紧要,那就只剩下女娲补天用的五色石了。
谢衣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缓过来后便苦恼挠头:“师尊,您不是说五色石储量低,无法负担偃甲炉长久运作……”
“你也说了是偃甲炉。”沈夜道,“只是试验破界偃甲的话,还是有的。”
“谢师尊!”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拨给你的五色石不许随意试验,要爱惜物力。”
“嗯嗯。”谢衣兴奋地看向图纸,“如果有五色石的话,我这图纸还得改改……”
沈夜看着顷刻之间又将心神沉入图纸里的徒弟,无奈道:“已经很晚了,明日再改吧。”
谢衣抬头看了眼计时偃甲,然后惊异地发现居然这么晚了,他想到还在师尊的寝殿,瞬间脸上泛起红色。
“师尊,这么晚了啊……那、那弟子这就回去了。”
沈夜点头,看着谢衣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由失笑。
谢衣回到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却罕见地失眠了。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白日的热闹似乎又卷土重来,当初提议时究竟有几分玩笑,几分认真,让他辨不分明。
他最开始是将沈夜当做父亲对待的。
那时他刚刚没了亲人,参加比试也是侥幸获胜,并没有真的会被大祭司收徒的心理准备。
但无疑,大祭司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特别到只看一眼便再也难以忘怀。他威严冷淡,令人生畏,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纹路,眼神所过之处,无一人敢于直视他。
直到后来真的成为大祭司的弟子,他才了解到,沈夜也只比他年长十余岁,比他的同姓族兄还要年轻。这让他难以将沈夜当做父辈,只是第一印象难以根除,他难免是有些怕对方的。
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对方失望的眼神……怕自己不配做大祭司的弟子。
长大一些后,沈夜相比师尊,更像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友人。他支持自己学习偃术,并不强求自己非要学会与那些祭司周旋。
谢衣当然知晓沈夜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城池有多难,他也想替对方分担一些,这么多年来,倒也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