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乍暖还寒。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月宫后院,杏花灼灼,如烟霞般漫卷开来。
那粉白相间的花瓣,似轻盈的蝶儿,在微风中翩翩起舞。
廊檐之下,华宸一袭红衣似火,艳若天边流霞,静立栏前,凝望着满院杏花在风中蹁跹乱舞。
未几,他的眼眸渐渐笼上一层伤感的雾霭。
华凌风悄然立于他身后,轻声劝道:“爹爹,逝者已逝,还望您节哀顺变。”
华宸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声音喑哑,“凌风,你娘离我而去,你妹妹不愿认我,现在连阿酒也离开了我。你说,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想我一生,乱杀无辜,树敌无数,所以到老了,上天便要惩罚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一向不信神魔的华宸,于无情命运的浪涛里几经沉浮后,当被这非我所能控的老天伤透了心之后,他的灵魂深处,第一次提出了质疑。
生而为人,纵有凌云之志,似那欲破九霄的雄鹰,自恃不可一世;但在广袤的天地和上天的捉弄面前,却如渺小蜉蝣,终究难以挣脱那无形却又坚不可摧的掌控枷锁。
这,便是人类在浩瀚宇宙中难以逃脱的悲歌宿命。
曾经,在华宸眼中,温情不过是虚伪的粉饰。
华宸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在那暗无天日的炼狱里,尝尽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自此,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唯有杀戮能让他感到畅快。
在他看来,只有那些妄图害他、欺他之人都死绝了,自己强大到令人胆寒,方能免受他人欺凌。
然而,顾瑶的出现,如冬日暖阳,照亮了他黑暗的前路。
她纯真善良,将一颗炽热、毫无杂质的真心,捧到这个恶鬼面前。
那一刻,恶鬼那颗被岁月尘封已久的心,渐渐被这温暖融化,变得柔软,开始渴望温情。
华凌风见华宸如此悲痛,赶忙宽慰道:“爹爹,莫要太过伤心。即便众人皆离您而去,您还有我。儿子定会一直陪伴在您身边,为您养老送终。”
话音方歇,一道凌厉剑影乍现,恰似蛟龙破海而出,裹挟着雄浑无匹的内力,如电芒般朝着华宸横掠而来。
华凌风反应奇速,眸光一凛,猛然挥出一掌。但见掌风呼啸,仿若惊涛拍岸、骇浪排空,声势惊人。
那剑在这掌风之下,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震飞,竟还调转方向,朝着来处激射而回。
此时,空中杏花如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似一场轻柔的花雨。
剑影在纷飞的杏花间翻转,华宸凝神一看,看清了那柄剑——凌云霄。
他心下一惊,欲运转内力将剑击退时,奈何已然慢了一步。
华凌风这掌蕴含八层功力,凌云霄带着磅礴的内力,势不可挡地径直刺穿了一人的左肩。
“噗!”一口浓稠艳红的鲜血自口中喷洒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
一个身影如折翼之鸟般从空中坠落,重重地摔倒在地。
此人正是白清兰,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红,显得狼狈至极。
杏花依旧纷纷扬扬地洒落,似在怜悯她的遭遇,轻轻覆盖在她身上。
华宸见状,惊得脸色大变,如遭雷击,急忙朝着她的身旁奔去。
白清兰满脸倔强,强撑着从地上爬起。
她伸出右手,紧紧握住凌云霄的剑身,当着华宸父子的面,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剑从肩头抽出。
那骨头与剑身摩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清晰可闻,令人毛骨悚然。
白清兰秀眉紧蹙,死死地咬住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溢出,却始终一声不吭。
肩头血如泉涌,将她的衣衫染得愈发殷红。
她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华宸满心满眼都是心疼,脚步却停住了,只因白清兰那警惕的眼神。他不敢靠前,生怕自己的靠近会惹她厌烦。
华宸声音颤抖,问道:“清兰,究竟发生了何事?”
白清兰将带着自己鲜血的凌云霄狠狠掷于地上,剑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
她厉声质问:“当年你杀了杨丹,后来既然认了我…”白清兰怒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杨丹的恩怨?为什么?!”
白清兰泪如泉涌,呼吸急促,双眼血红,眼中满是对华宸的恨意。
因为华宸,白清兰没有家了!也失去了最爱她的人!
华宸一时不知所措,但很快回过神来,无措的解释道:“我以为你知晓此事,你爹爹未曾告诉过你么?”
见白清兰哭得肝肠寸断,声声悲恸似利刃割着华宸的心,令他心如刀绞。
华宸缓缓走到白清兰身边蹲下,伸手欲将她抱起带回房。
忽然,空气中仿佛划过一道冷冽的弦音,紧接着,利刃如冰冷的闪电,毫不留情地扎进皮肉,那细微却又惊心动魄的声响,在寂静中炸开。
“爹~”
华凌风心里担忧,他身形一动,欲箭步上前,却被华宸一声如沉雷般的喝止,“别过来!”
华凌风紧张道:“可是……”您受伤了!
华宸轻声道:“你去做你的事。”
华凌风神色焦急,却又满脸无奈,他望向白清兰恳切解释道:“清兰,我知晓你怨恨爹爹杀了杨丹,致使你与杨安辰情谊破裂。可当年之事……”实是杨丹先想剿灭魔教,其中隐情,一言难尽
“住口!”陡然间,华宸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硬生生打断了华凌风的话语。
华凌风满心委屈与担忧,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也只能不甘地转身离去,那背影,带着几分落寞。
华宸被白清兰刺中一刀,鲜血在衣衫上晕染开来,可他神色却依旧淡然,仿佛那刺入身体的不是利刃,而是一阵微风。
他对着白清兰浅笑,那笑容,似春日暖阳,却又透着几分凄凉。
白清兰又惊又怕,心中满是诧异,他竟对我毫无防备?
白清兰抽出匕首,鲜血如溅落的桃花,瞬间染红了华宸的红衣,也溅了白清兰自己一身。
白清兰心慌意乱,如惊弓之鸟,绝望地喊道:“你为何不防备我?华宸,你为何不还手?”
那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惶恐。
华宸面色愈发苍白,宛如冬日残雪,双眸却血红如泣血之花,笑得妖冶而夺目。
他缓缓握住白清兰持刀的手,声音轻柔得好似林间微风,“傻丫头,我早说过,你是爹爹的软肋,爹爹又怎会防你呢?”华宸欲言又止,他指引着白清兰握刀的手往自己心口移动,低沉磁性的声音像哄孩子般轻柔了几分,“丫头啊,杀人一定要快准稳狠。光刺敌人腹部,敌人若死不了,那死的可就是你了。来,爹教你!”
华宸此时虽狼狈不堪,发丝凌乱,衣衫破损,但那与生俱来的媚态却难以掩盖,他周身带着一种平静的疯魔之感,似是误入人间的魔魅。
匕首抵住华宸的心口,白清兰双手颤抖如风中落叶,拼命挣扎。
华宸以内力制住她,白清兰在惊恐之下,只能用右手打掉匕首。
匕首划过华宸的衣衫,白皙的肌肤渗出点点鲜血,如红梅初绽。
白清兰将匕首扔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泪水涟涟,似雨中梨花。
“呵哈哈哈哈哈!!!”
华宸却癫狂大笑,那笑声,带着几分苦涩,几分悲凉,他语速从快到慢,温柔且残忍,“怎么?清兰心软了呀?可清兰怎么能不知道?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呢?杀了我,拿着我的人头去见你爹爹,你爹爹才有可能原谅你!”
白清兰的刺杀,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华宸心中魔性的枷锁。
华宸心中矛盾痛苦,既盼着亲生女儿能狠下心杀了他,让自己解脱;又满心不甘,不舍这世间仅有的一丝温暖。
毕竟,自顾瑶离世,他便觉得自己如飘零孤舟,早该赴死。
再加上,他身中双生蛊,寿命折去一半,命不久矣。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随顾瑶而去,只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只因顾瑶教会了他亲情与爱情的真谛,他才会为了这份可笑的亲情,在世间苟活了二十五年。
华宸虽渴望白清兰能杀了自己,可他却低估了情这个字,更低估了血脉亲情的力量。
曷谓亲情欤?
亲者,人之怙恃也。椿萱之慈,洵为肫挚。《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其斯之谓矣。
曷谓爱情欤?
爱情者,人之祈慕也。缱绻相悦,灵犀互通。
曷谓友情欤?
友者,人之凭寄也。昔贤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言有一契友,足慰平生也。
疯魔残忍如华宸,像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喜欢乱杀无辜的人都能被血脉亲情的力量而折服,更何况是白清兰呢?
白清兰看着华宸疯魔的模样,他好似一朵被风雨摧残的彼岸花,远看艳丽夺目,近看却透着致命的毒性。
白清兰满心不解,她忆起父亲曾教导过她,人必先爱己,方能被人重视。
可她想不明白,华宸为何如此癫狂?
其实,自华宸五岁时被父亲以十吊钱卖入地下场后,华宸便已在这吃人的乱世中疯魔。
他的疯魔是被逼无奈,至于他嗜血乱杀是迫不得已。
江湖这个地方,不是我杀人,就是人杀我!
他也想自保。
顾瑶是阻止华宸疯癫的良药,如今顾瑶已逝,再无人能束缚他。
至于白清兰,他是华宸的女儿,华宸爱她,所以才会对她毫无防备,才会原谅白清兰对她一次次的背叛,更心甘情愿的被她所杀。
这便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深沉而绝望。
白清兰拭去泪水,眼中满是怜悯、同情、不解与歉意,白清兰苦笑道:“华宸,你真是个疯子!”
言罢,她转身欲走,却突然动弹不得,原来是华宸点了她的穴道。
华宸双手内力涌动,如潺潺溪流,轻轻按在白清兰背上。刹那间,衣衫飘动,杏花纷飞如雪,一股浑厚的内力涌入白清兰体内,她肩上的伤势顿时好了许多。
华宸收回内力,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瓶,放入白清兰袖中,声音低沉而温和,“内伤我已为你治好,这是金疮药,回去洗净伤口,每日涂抹,便不会留疤。”
说罢,他解开白清兰的穴道后,猛地将她一推,将她送出了月宫院墙。
华宸望着白清兰渐渐远去的背影,他仰天狂笑,笑声中饱含着苦涩、疯魔与哽咽。
这笑声,似在控诉上天的不公,诉说着他坎坷的一生。
暮春月殿杏蕤翾,绛裳悒郁意惙恹。
孥离戚畔亲皆遯,孽障天惩命若湉。
爱如曛旸曩照圉,情似逝波已难全。
娇嗣刃临心犹愞,笑睇穹旻恨满圜。
杏花飘落,如雪花般沾满他的衣衫。他在小院中缓缓独行,脚步沉稳而缓慢,似在与这世间的悲凉与无奈默默抗衡,那身影,孤独而落寞,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月宫建立在一座深谷之中,白清兰一出月宫,就到了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