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年,他终于宣召她入宫,却一言不合,晾她在朝殿之外,任人评头论足嬉笑调侃。
云妃白凤在那一夜发了誓,她一定要在毁灭这个男人前,先得到他的心。她要先得到夏蕤真正的宠爱,然后再狠狠地揉烂捏碎,作为他今日朝堂上羞辱她的回赠之一。——白凤的复仇计划当然远远不止于此,她还有更美妙的一个大礼,送给六道第一妖王夏蕤。
白凤耐心地一直等到东方天边吐出鱼肚白,林间云雀快乐地啼叫,然后她看到树梢上的露珠一颗颗清澈滚动,有一滴露珠滴下来,落在她银白色的发梢。身后有一双冷冷的目光在注视这一切,也注视着她!在清晰感受到这一点后,白凤突然无缘无故地笑了,随即伸展开双臂,无缘无故地,在清晨第一缕天光下跳起了盛名于世的白凤族“凤凰来仪”,裸露在月白色短袍外的手臂、腰肢、长腿折成三道弯,银白色发梢瞬间如瀑布般在天光下四处飞散,空气里传播的全是香气。
但这次不再是南夏这个异域小国的花香,而是她的香气。
淡淡的,撩人的,神秘的巫女之香。
在那片银白色的瀑布里,天光如粼粼波光一般闪动,碎片砸入夏蕤的眼帘。夏蕤立在回廊尽头菱花窗后,居高临下地注视阶下这名冷漠不知礼的巫女。
他昨夜并未临幸她。
他独自在寝宫翻阅完竹简后,又在梅树下独坐了两个时辰,不知觉便已天亮了。
天光似乎格外钟爱这头羽翎雪白的凤。阶下无声独舞的巫女银发逶迤及地,腰肢不盈一握,在天光中耀眼而又纯净。
一袭月白色及膝短袍却素净到毫无装饰,连束身的腰带都无。
她全身素净的,简直像个被俘虏的女奴。
这支凤凰舞莫名震动了他。
如果早一刻,或者晚一刻。或者他不曾见到这场凤凰独舞。也许他们之间后来便不会演变成这样的收稍。
云妃意识到有人在走向自己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敏感地抬起头,淡褐色的眸子里映入窗后王那张英俊的脸。他这次看她的时候没有皱眉,也没有挂着那种嘲讽的笑意。他在她的注视里缓缓地离开菱花窗,片刻后,出现在她面前。
清晨的金殿玉阶下别无他人。
他们静静地对面站着,彼此目光在试探,在逡巡,在玩味,在研究,也在彼此交锋。
云妃惊诧地发现,夏王蕤的眸子深处居然也是接近于透明的冰褐色,冷血如一只捕猎的兽。
是她先伸手触碰了他。
轻柔地,以手覆盖于他的发梢。
夏王蕤显然并不习惯这样的触碰,却没推开她。
她的手有一种奇特的香味,淡淡的,类似于一种药。
再次放下手的时候,云妃的目光里突然多了一丝迷惘之意。
夏蕤并不知道为什么,却能感觉到她在怜惜他。如一位成年的母亲在怜惜孩子。他皱了皱眉。
“王,”她再次开口,以她悦耳的金石之音。“您会堕入千年血海。”
“你诅咒我?以你巫女的身份?”夏王蕤虽眼波不动,却多了丝嘲弄。
她便不再说话。
以白凤的聪明,自然知晓女人在不说话的时候,在男人眼里更加迷人。她不吵不闹,不委屈不撒娇,甚至不向他躬身施礼,面具后一双深邃眼眸中藏着白凤一族与生俱来的高傲。
她深深憎恶着他,却在触碰的刹那心尖闪过一丝震颤,这是她所始料未及的。她不能去弄明白原委。——她必须保持对他那一股鲜明的恨,色彩浓烈,如此才能够长久。
久久。
久到她以为他会再次弃她而去。夏蕤却突然朗朗地笑了。他拉起她的手,凑到鼻端,嗅那奇特的淡淡药香。随后,便牵着她入了寝宫。
不是金殿,不是梅花殿,当然更不是常年幽闭的极殿,而是一座空置的立于金殿对面的高塔。
一座洁白高塔耸立于深宫院墙内,紧挨着青雀台,在危急时刻保卫王宫的安全,于先王羸的时代就已经废弃。夏蕤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白凤领进了这座废塔,进门的地方蛛网尘结,塔楼扶梯在两人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白凤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什么,她还有十天就该出嫁,那原本是她应该走出巫女森林嫁给白凤一族领袖白羽的日子。
她压抑下旧事涌上心头的恨,将手放在夏蕤的手内,然后随他进了高塔。
塔内,四面都有高窗,一地的尘霾。
他们就在灰尘遍布的地面上,完成了成亲的礼仪。夏王蕤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依然没有兴趣摘下她的半张白色面具。白凤眼角瞟见被两人动作惊醒的灰尘,在清晨的光线里以一种奇妙的姿态飞舞,犹如她刚才在金殿阶下的那一场舞蹈,含义莫名。
白凤的眼角有泪珠缓慢滑落。
她在片刻间仿佛看见了已变成红色焦土的那片巫女森林,在树屋残垣下费力地伸出一只胳膊,随即爬出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仿佛间她看见那人回过头来,遥遥地注视她此刻的情状,细弱美貌的面容被痛苦扭曲,隔了泪光。
从头至尾,夏蕤没问过他的本名,也没想过要摘下她的白色面具。
雪白高塔尖耸入云,突兀地矗立于朝臣们与夏蕤议政的金殿斜对面,原本是收藏夏蕤曾祖父最珍爱机密之所。这次,夏蕤在塔内收藏了一个女人。
一个神秘的永远戴着半张白色面具的异族女人。
传闻每到下着雨的春夜,四野寂寂。
云妃便坐在高塔上,覆代面,银白长发逶迤垂地,一袭华美的紫罗兰长袍随风四处摇摆。
迤逦紫色罗裳与她的心一般,在春雨汤汤的夜,随风四散。
偌大南夏后宫寂静极了,寂静到,每滴雨珠砸在高塔琉璃窗,噼啪声都惊动心魂。
每逢春雨夜,夏王蕤就睡在她的高塔卧房内。她耳畔听着那人的鼾声鼻息,目光却在高塔下流连,似乎那人未曾到来的日子。
银色软皮覆半面,令她感觉不到别人目光里的温度。
噼啪。
噼啪。
雨珠一朵朵溅落她银色面具。
高塔之上,惟有那吹不到衡天山的雨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