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穆宁沉默着打量眼前人。
大燕官服讲究端雅大气,是以尺寸往往偏大,罩在她身上略有些滑稽之感,可来人却神态怡然,在狱卒带领下来到他这处牢前,手拿着烛火,四处打量着,始终未曾开口。
屈穆宁也在无声观察着她,他虽未有功名,这些年在京畿地区长期生活,也见过不少致仕官绅,观此人官服形制可知其品秩并不高,想来只是趁着案子会审完买通看守,趁着他还没死,来发泄怒火的。
这段时日以来,屈穆宁对此类情景已趋于麻木。
当今天下男女同仕,女官频出,他谋害了自己举人出身的夫人,自然成了这些女官的眼中钉、肉中刺,被当作典型来处理,更有甚者,从京郊被押送至京的路上,百姓中也有众多妇女朝押解车砸东西的,一时激起群愤,想来也不过如此。
但他已不在乎了。三司会审判的问斩执行时间离当下虽还有几月,可想轻易翻动此案并不容易,况且他人还在狱中,实在多有不便,当务之急是找到可信之人,能够在外面再请状师,代他再回去一次,再造势一次,让案子重审,改了他的死刑。
眼前这个女官显然官阶不高,想来也帮不上他什么忙,自然无需理会。
许是屈穆宁眼中的轻视之意太明显,孟栾身边的狱卒有些看不下去了,厉声呵斥道:“大胆!还不赶紧过来拜见御史大人?”
屈穆宁闻言,满不在乎地眼神扫了扫端立之人,嘲讽道:“御史?哪门子的御史会来刑部大牢里看会审完了的犯人?”说完扯着嘴角笑笑,“怕不是假公济私,趁我还有一口气,来泄愤的吧?”
“不过......”他屈起一条腿,双手置于膝上,露出腕上的铁链,“恐怕‘御史大人’要失望了呢,鄙人卑贱,在泥潭里打滚打惯了,脏污东西见多了,‘御史大人’的寻常手段,怕是入不了我眼呢。”
“你.....!”身后的狱卒还想再说什么,被孟栾抬手制止了。
她回身遣散了身边的看守,让人退到地牢门口处等候,待处理好身边守卫后,转头对着屈穆宁说了今晚进地牢后的第一句话:
“若我说,我能允你在行刑前出狱看望你夫人呢?”
***
年关刚结束,春闱在即,礼部逐渐忙碌起来。
此次会试乃明帝践祚后第一次举行,女帝重视程度非比寻常,前几日朝会后专门留下了左仆射范大人和礼部尚书蔡澹商议此事。
范大人年事已高,这些年为推行官制改革耗费了颇多心神,已以致身子损耗严重,近几年已隐有退意,明帝即位后为留其在朝中震慑,甚至特地颁旨允准其非重大朝会可不必参加,其地位之尊崇,可见一斑。
而这次会试的座师也正是范大人。
按照以往惯例,会试均由礼部主持,具体由礼部尚书及侍郎主理,是以在考试时为避免嫌隙,主考官往往由除礼部外其余官员担任,而此人选,历代以翰林为首。
所谓翰林者,清贵之品、笔参造化,掌一朝文史名录,士林声望犹高,由出身翰林的官员的担任此职,即是最好不过。
只是前朝多以六部五监等行政长官担任,位高如范程弘者,几乎没有。
是以当今日朝会公布这一消息时,百官哗然。有人从中回过味来,知晓明帝这是铁了心理要顺官制改革之事了,纷纷开始盘算日后朝中局势,然而还没思索明白,又一道惊雷即刻便在耳边炸开:
会试结束后,明帝将策问贡人于洛城殿。
朝会上,时杲无声蹙了蹙眉。
不待他有所反应,太常寺卿蒙冲即刻拿着笏板便出了队伍,高声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哦?”殿上的女帝以手支额,笑问道:“蒙卿缘何认为此事不可呢?”
蒙冲此人,早年拜在前中书令章敦门下,顺帝当年还在东宫时,迎娶了章氏女为太子妃,后诞下了废太子时承泽。随着顺帝即位,章氏一族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烈火烹油,章家一跃成为京中顶级门第,攀附结交之人如过江之鲫。
在嘉定晚年的夺嫡之争中,章派大部鼎力支持废太子,在朝中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后伴随着明帝上台,章派大部遭贬谪,朝中势力被清洗殆尽。
而蒙冲算是章派少数幸存者之一。他虽拜于章敦门下,然仕途中受章派照拂不多,利益联系不算紧密,在明帝时承沔与废太子的储位之争中出于其谨小慎微的性格而婉拒了章派的拉拢,保持了中立站位,由此而得以保全自身。
这些年在其位也算得上是矜矜业业,平素颇有手腕。
只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蒙冲谨慎的性子在明帝改革心切的情况下成了不折不扣的保守派,但凡提出任何新举,他总能给你列出几处不足来,当堂反驳了不够,散朝后还要继续上书,让明帝颇为头疼。
眼见着两人在殿上又开始要冒出火星了,时杲直接示意礼部尚书蔡澹出来解围,言及时日尚早,不妨等会试名单出来后由明帝亲自揽阅众贡人试卷,若有上佳者,再诏至殿前问询也不迟。
此折中之法一出,双方都没有声响,早会即到此结束,时杲准备唤应仪过来替自己往刑部走一趟,谁知又被连庆挡在了宫门前。
看着连庆一脸愁容,时杲心中了然,随即跟着他去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