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一共一百零八层，霍雨浩正位于这最后一层，位面最深处。

他双手在眉心一按，取出一点绣花针，掌心向上对空一抛。命运绝芒伸长、扭曲、盘绕、上升、编织、展开，逐渐从一维升成三维，变成一个烟雾飘渺的人间仙境，其中山水景致布置，与霍雨浩记忆中一般无二。

深渊圣君不过区区神元境修为，在旧神界撑死是个二级神祇，对霍雨浩构不成一点威胁。他在海神湖底下对唐舞麟说自己生命力消散是因为深渊，明显是谎言。

他如今在唐舞麟面前说起谎来是越发的驾轻就熟，眼睛都不带眨的，偶尔闪过的心虚神色，也并不招来猜疑，倒更有可能激出一声“可爱”的称赞再惹上一个香吻。

空中碎光凝聚，逐渐凝成一个人形。只不过这次，命运不再是看不清脸的模样，他蓝色长发拖地，身量两米，中分的刘海下是一双大海般深邃的眼眸。

看着面色淡然的霍雨浩，命运忽地一笑：“你对我的长相并不意外？”

霍雨浩不答，一拂衣袖，凌空变出一张茶几、两张矮凳、一套茶具。他欠身伸手示意：“阁下请坐。不知如何称呼？”

他平常穿着干练简约，今日为了面见这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老古董，特意换了一身宽袖长袍的古衣，竟意外的合适，站如竹，坐如松，动作间衣袂翻飞，仪态万千。

对面那人眼不交睫地盯着霍雨浩，直到看见霍雨浩托着茶碗疑惑地看着自己才堪堪醒悟，狼狈接过入座。

“…叫我唐银吧。”他放下茶碗，指尖覆上自己的脸庞，“你这么恨唐三，见到我这张脸还能心平气和地给我端茶，是早就料到这一切了吗？”

唐银说到这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叩碗发出“叮叮”的响声：“这就算作你敬给唐三的儿媳茶吧，左右他也不会受你的礼，我便替他同意了你和唐舞麟的婚事。”

他双眸含笑，看见霍雨浩攥紧了手：“你果真对唐舞麟图谋不轨。”

听见这话，唐银瞬间收回笑意，抬眼望了望四周的景色，道：“你的时间不多了。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对劲的？”

“打一开始你说海神是异界之魂的时候。”霍雨浩答，“识灵之法是老师传给我的，我有这个自信。而我看过唐三的灵魂，与周围人并无差别。”

唐银面无表情，端正坐着，看起来更像霍雨浩记忆中的唐三，他说：“原来如此。你这么早就开始怀疑我了。但是你如何猜到我的最终目标是唐舞麟？让我想想，是因为龙谷吗？”

“不错。”霍雨浩颔首，“你在龙谷的表现太急切了。两次阻止我离开。除此之外，你第一次出现的时机也很微妙，恰好使我在舞麟面前晕过去。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唐舞麟呢？”

唐银喝了口茶，从碗口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现在你想明白了？”

这样的他看起来更像年轻时候的唐三，霍雨浩只有在唐三面对小舞的时候见过，温情脉脉，也和某些角度下的唐舞麟重合。他微微呆了一瞬：“你与海神……”

“你以为唐三如何想到接引深渊位面的法子？分明是我先使用的。”唐银放下茶碗，陶瓷相碰发出脆响，“他接引的是位面，而我接引的，是他整个人。我的谕告显示，他会将当时衰落的斗罗星重新推上一个新的高峰。只是我一时疏忽，他在进入我这个位面时受到了更高维世界的干扰，这果然使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很大变动。”

“或许这干扰也在谕告意料中，因为即使没有你，按唐三的计划斗罗星也会完成进化，神界也会升维。只是没想到，这个过程中我会逐渐被他取代，这才展开了自救，让唐舞桐和你提了分手。”

霍雨浩忍不住打断他：“这和唐舞麟有什么关系？”

“别急。你想想，同样是接引，唐三的结局、深渊的结局，二者为何不一样呢？”

“我在唐三的灵魂上做了一些手脚，让他能不被这个世界排斥，所以我才会是现在这副样貌。相应的，我要杀死他，凭这个世界的力量是做不到的。而你的力量全来源于斗罗星，来自于我，一万年前就被他收服，一万年后又怎么可能反抗他呢？我一开始就没有把宝压在你身上。”

“唐舞麟则不一样。他是唐三和这个世界血脉的结合，而且他一出生就离开了神界，与唐三感情不深。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他对你有特殊情感。”

霍雨浩冷冷盯着他：“你不会得逞的。”

“我原本想通过你鼓动唐舞麟。没想到你反而被他策反。”唐银站起，他比霍雨浩略高一些，眸光如电，俯视时上位者对下位的轻蔑与威压油然而生，“霍雨浩，你忘了唐三是怎么对你的儿子，怎么对你的红颜，怎么对你的魂灵，怎么对你的母亲，怎么对你了吗！”

五声诘问，一声比一声严厉。

“那又如何。”

霍雨浩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他重复着：“那又如何呢？只要我能放下仇恨，他们是不可能伤到唐三的。只要唐三还活着，舞麟就不会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

“我受过的这些苦，算得了什么？至于你的世界。哈，给他又何妨呢？”

“呵呵。”出乎霍雨浩的意料，到这地步，唐银居然还笑得出来。

“你很聪明，很有本事，不愧是我倾尽斗罗灵气天生天养的气运之子。”

“你早就料到你成就的这个半神界敌不过唐三。你牺牲自己不过为了给你的亲朋好友提供一个避难之所，而他们与唐三互相搏杀，也永远不会诞生伤亡，毕竟你会处处护着他们。至于唐舞麟，不管他有没有摘下那朵花，他都会替你掌管这个半神界，先不谈他是否会对唐三起杀心，就因为你缔造的是半神界，唐舞麟永远不可能有那个弑父的实力。”

“你考虑的确实是面面俱到。”唐银给他鼓掌，“但是霍雨浩，你相信命运吗？”

霍雨浩的心脏忽然漏跳一拍，他仰头，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再向自己急速靠近。

余光瞥见唐银在意味深长地笑，“你想放过唐三，姓唐的却不想放过你啊。”

霍雨浩看见了唐舞麟的脸。

不，他怎么会在这里。

霍雨浩微微睁大了眼睛。唐舞麟的脸更近了，向自己扑来，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嗡——”

耳鸣取代了唐舞麟的呼喊。虚无取代了唐舞麟的体温。

霍雨浩笑了。唐舞麟还是来迟了，像穿过一片云雾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他跌落在地上，看着轻飘飘的，却在地上动弹了好几下才踉跄着爬起，泪水仓皇落下，目眦欲裂，神情狰狞地对着唐银大喊大叫。

霍雨浩试图通过口型去辨别唐舞麟在说什么。

看唐银干什么，看我啊。霍雨浩心想。这个自以为是的旧神马上就会被唐三取代了，没必要和他说话。而自己会变成新神界的每寸角落。

你在哪我都能看见你。但是你没办法再看见我了啊。

好想你啊舞麟。好想好想，再听一听你的声音。

对不起。再见。

霍雨浩重重闭眼，意识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三天前，冰火两仪眼。

绮罗郁金香化作的紫衣男子对唐舞麟说道：“依照我们与灵冰的约定。你需要采下相思断肠红，如若失败，我们也会另外给你找一株仙草。请跟我来。”

绮罗郁金香走向侧面，植物们纷纷分开，露出一块漆黑如墨的大石头，在众多灵物之中，这块石头非常醒目。石头上生长着一朵花，洁白的花上面有一片红色，美的哀婉，让人一看之下，不自觉的就会被吸引精神。

“摘取相思断肠红，需心中想着至爱之人，将一口心血吐在其上，它如果自行脱落，就代表着对你的认可。否则的话，任由多大力气，也不可能将其摘下带走。请吧。”绮罗郁金香做出一个手势。

得知此行目标是相思断肠红后，唐舞麟就从多方了解了这株花的传说。最有名的自然是唐三和小舞的故事，此外，野史记载，一万年前，层有两位女子为灵冰斗罗采下这株花，如今，该轮到自己了。

唐舞麟看着眼前这朵大花，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过去，心中一片温软。

初见的时候，他对自己多有纵容，像大哥哥一样处处提点着自己。

再见的时候，他投向自己的眼神奇异复杂，后来他才明白，那时候自己被当做了亲姐姐的替代品。

海神缘上，他的一吻如梦似幻，不似人间，后来的种种，更让他觉得心里轻飘飘的。

昨天晚上，依然是海神湖，他长长久久地凝视着自己，提醒自己好好吃饭。

爱上一个人，他学会变得勇敢，去挑战世俗的规训，无所畏惧。

但是唐舞麟，你怎么确定他也爱你呢？

“笨蛋，我跳给你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