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俣摆手。
许友沛也没坚持。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海岸散步,直到天色渐渐从橙红变为墨色。
海边的路灯光很强,能照出海岸很远的地方。
看过了落日的许友沛心里涌起游泳的想法,抬腿就往更远的海里走。
他没走几步,肩膀一紧,刚抬起的腿被迫收回来,还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还没等他质问,是谁扯住他的。
握着他肩膀的人先说话了:“别往前了,很危险。”
许友沛听得出来是柯俣,他回头说:“浅水里漂会儿没事的。”
柯俣摇头,脸色僵着,看起来很严肃,手从许友沛身上拿下来,在身侧握得很紧。
“有什么?我以前也游过。”许友沛左右抖肩膀,甩开柯俣的手。
柯俣这次倒是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许友沛,把许友沛往没有水的地方带。
许友沛不挣扎了,因为柯俣从没有这么严肃且强硬。
许友沛疑惑,但顺从。
柯俣把许友沛拉离了海水涌来会触及的地方,才松了手。他回头,看许友沛瞪着眼睛,一副无辜的模样,对自己突然的强硬,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他解释道:“奶奶说过,对渔民来说,海既是赖以生存的宝藏,也是捉摸不透的猛兽。”他看了眼无垠的海,声音也变轻:“我的爷爷、爸妈,都被它吃掉了。”这是奶奶的说法。
从小奶奶都是这么说的,柯俣小时候不懂,只知道被吃掉,就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长大之后,他才清楚,是因为海难,船只翻沉,及时救援也没能救回来,即使爷爷和妈妈、爸爸都是游泳的好手,也没能回来,溺死在海里了,他们都没能等到柯俣成为游泳好手,柯俣也没在下过海。
吞噬亲人的海对于临芳奶奶和柯俣来说确是猛兽。
听清柯俣所说的话,许友沛呼吸一滞,翕动的眼睫都立即静止了,只头发在随风而动。
“抱歉。”许友沛下意识道歉。
“你道什么歉?”柯俣笑起来,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
让你想起不好的事?许友沛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说出来不就再让人继续想了吗?
“坐会儿吧?”许友沛扬着声音说。
柯俣点头同意了。
两人走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看海浪靠近又退走。
许友沛在想方法怎么安慰一下柯俣。
柯俣看着潮水,想起当年的亲人和自己。
爷爷和妈妈爸爸不是在同一个海难死的。
爷爷在柯俣没出生的时候就遇难逝世了。柯俣没见过爷爷,却很多次见过奶奶对着爷爷的灵牌抹眼泪,以前住在海边,也见过奶奶在某些日子长久地望着海的边际。他那时候不太懂,不懂共情,不懂伤心,只知道奶奶在思念一个人,需要时常想他。
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爸爸作为家庭的顶梁柱需要经常出海,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凌晨出海、白天归来,但也有时候会在海上好几天。
妈妈爸爸丰收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开心,柯俣受氛围感染也很开心,那时候,他真的觉得海是宝藏,给予他们家富足,他5岁开始下海游泳,带着出海的梦。
有天,妈妈很开心,在准备上船前,亲了柯俣一口,说,这次肯定能收获很多,等她回来给柯俣买他最爱吃的。
妈妈和爸爸去了很多天,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很多次,直到有人来家里对奶奶说:“都没回来。”
柯俣没见过奶奶那种表情,不理解表情含义的他也觉得害怕,想靠近奶奶却又不敢靠近。
很快,那人离开,奶奶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了很多话,柯俣一句也没听清,直到柯俣看见奶奶脸上的泪水,奶奶招手让他过去,他知道泪水代表伤心,所以,他伸直双臂,跑过去抱住了奶奶。
后来,他知道妈妈和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很多天,等到时间伴着泪水冲淡了记忆里的痛苦,他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妈妈爸爸离开之后,他再也没下过海了。奶奶没有阻止过他下海,只说永远都不要出海了,是他自己对海感到恐惧,那之后,无论何时,他看着一望无际的海,觉得那真是奶奶口中的猛兽,他努力地远离,越长大,他越这么想,不仅是因为恐惧,还有不能再让奶奶承受亲人离世的痛苦,所有危险都要杜绝。
柯俣记忆里海面下景象变得模糊,但有时候他会在梦里见到海底,那么幽黑无光,那么深不见底,就像一张大口,直达胃里,他有时候会看见妈妈爸爸在那张口里,或是衣衫褴褛,或是血肉模糊,有时候会看见照片里的爷爷出现在那,浪或像龙卷风一样翻滚,或像雨天巨浪猛地冲来,直到他看不清爷爷的脸,甚至还看见过奶奶被那张口吸进去了,连他自己也在那里面被海水搅得找不到方向,呼吸困难。
第一次梦到的时候,他被吓到直接坐起来,然后抱着奶奶哭了大半个夜晚。后来,梦到多了,也习惯了,也有很害怕的时候,多数时候虽然每次都会醒过来,但也只是睁开眼,还可以接着很好地睡回去。
很多年过去了,他知道自己还是很害怕海,但不知道自己是否习惯了这种悲伤。
他偶尔会看向大海,不知道妈妈爸爸是否也在看着他,而唯一承载着他的思念的,只有可怖的海。